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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元符二年十月乙卯,环州合道镇境内。

    大雪令路上行人稀少,再加上环州多山地,遍野苍茫银装素里,举目望去四野无人,甚至连飞禽走兽都不常见,三个骑马的人影在雪地里就有些显眼了。不过三人穿的都是素白段的袍服,和雪地的颜色非常接近,乍一看也看不太出突兀之处。

    路上的积雪被踩踏得一塌糊涂,冰雪泥泞,显然这条路刚刚通过很多人马。而这三人,便是追着这条线下来的。

    此时平夏城大捷的消息已然传遍陕西各地,西夏举倾国之兵入寇,而且还是夏主亲征,却损兵折将,数十万兵马占据绝对兵力优势不能克孤城,付出数以万计的伤亡之后灰溜溜败回国内,实乃是西夏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之重创。

    须知西夏攻宋向来喜欢集中力量攻其一点,形成局部绝对优势,以前攻兰州、永乐城、金明寨等都是出动数十万大军,虽然兵力多有虚报,然战事颇有得手。便是一时失利,也能全身而退。此次却不同,出动的兵力是实打实的实数,不但什么东西都没抢到,粮草储备消耗殆尽,还丧失了数万精兵,十足十的亏本买卖。而且这本钱亏得绝对是大伤元气,直接让西夏的国力下降了一个档次。

    夏军退到没烟峡内,大军开始遣散,不遣散也不行,粮食吃完了军心已散。数十万各部族兵马开始打道回府,显然西夏已经面对现实承认失败。但是仍有数万兵力驻扎不动,与宋军对峙。看样子似乎还没有罢休,还想趁机捞点便宜。或者是防备宋军乘胜追击,虽然在这种大雪之中,宋军不大可能出动。

    而宋军则料定西贼此败受创极深,再无力反扑。除了大肆庆功之外,也加强边备,同时开始遣散各路援军。而河东兵马此次没打什么仗,人数又少。在章桀眼中只是一支不受重视的友军,在不在都没多大关系,于是早早打发他们回河东。

    何灌所部二千多兵马接到调令之后便很快打点好了行装,辎重车辆数以百计,显然来援期间没出力反倒捞了不少实惠,不过终究是客军身份,况且此事乃是当时官兵的通病,也没人太过认真计较。

    兵马上路之后便是取道环庆,再过延安府、绥州回河东,跟来的时候的老路基本一样。不过毕竟是数千人马,还有大量辎重,队伍拖拖拉拉快不起来。而且也没有人料到有人敢于在大宋境内跟踪大宋的官兵,便是最猖狂的盗贼也不敢,所以队伍后面跟上了“尾巴”也不知道。

    唐云、韩月、童贯三人顺着雪地里的痕迹牵马前行,几千人通过的痕迹实在是太明显,不怕走错道路,但是他们担心的是苏湖那个狡猾狠毒的女子是否会中途脱队。

    童贯死里逃生,多亏遇见唐云和韩月。经过鬼门关前转了一遭之后,他的心性已经变得和以前天壤之别,多了沉稳少了急躁。对于这两个人和他同行,他并不觉得不妥,这时候谁能帮助他对付苏湖,谁就是他的同志,至于别的,早就扔到九霄云外。自己死都死过一回了,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还有啥可怕的?

    而这两个人,对他来说也不算陌生人。

    韩月就不用说了,这次旅程的目标就是此人。而唐云也是打过交道的,当初在他手下吃过大亏,不过这家伙自称是西夏间谍,可是童贯总觉得这人的身份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亦正亦邪,亦敌亦友,那种感觉真是难以道明。

    而且苏湖为啥要背叛他们?这点让他想想都要不寒而栗。

    那苏湖乃是刘贤妃的心腹,莫非她身负刘贤妃的密令不成?显然那幅画里面事关刘贤妃千方百计欲隐瞒的阴私,难道是为了灭口?苏湖打算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灭口不成?这是刘贤妃的意思吗?那自己便是拿到苏湖又如何?自己还能回到汴京宫里吗?自己回去,刘贤妃岂不是更加要把自己灭口而后快?

    但是苏湖是如何勾结了西贼?她要灭口,方法多的是,竟然敢勾结西贼?这可是叛国!这代价也太冒险了一点。

    这件事,只有问韩月,只有知道了那幅画的内容,大概才能有头绪。

    但是问的话,就等于自己真的也成为知道刘贤妃阴私的人之一,恐怕以后随时都会有灭口的刺客上门,自己真的想过那种日子吗?宋朝可不是汉唐,宦官的地位跟奴才差不多,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铁律,可没有不杀宦官的规矩。而且自己区区一个小黄门,地位低下,以刘贤妃那样的地位,只要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要自己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再想想,自己已经成了目标了,知道不知道也没有区别了,或许知道了,才有对策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想了一路,此刻终于开口问了。

    “韩兄,唐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在下有一事相询,事关性命,还望如实相告。”

    唐云和韩月好像早就知道他要问什么,相视一笑,唐云笑道:“童公公何必如此客气,某还奇怪公公究竟要等到何时才开口相询,公公可是要问那刘贤妃究竟有何隐私在那画中?”

    “正是。”童贯眼见两人如此痛快答应,顿时精神一振。

    “要我说也容易,只是公公想清楚了,知道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洒家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早知今日凶险,当初断断不会出宫掺合这些权贵之事。如今只有破釜沉舟,置死地而后生,才有一线生机。若是听天由命,只怕洒家回宫之日,便是丧命之时。”童贯说的语气悲沉,似乎像个慷慨赴刑场的烈士。

    唐云微微一惊,这童贯竟颇有人中雄豪的气魄,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此刻的他似乎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场,那种感觉难以言喻。

    “既如此,某家也有些事要问公公,不如彼此坦诚相见。”

    “在下知无不言。”……

    *********************************

    天色近暗,远远地,便能看到敷政县城的轮廓。

    这座县城乃是延安府境内最南的县城,坐落在洛水之畔,有座石桥贯通东西。河灌的兵马在天黑之前通过了石桥,到达了县城郊外。

    苏湖混在人群之中,依旧男装打扮,只是不做声。此次河东兵踏上归乡之路,她正好随队同行。只要能混着跟他们一起回到河东,到时候梁从政那里她自有办法应付。

    对于她的说辞,何灌深信不疑。他们意外的在那处山洞遭遇了西贼,可能是西贼的巡山部队或者是一旅偏师,但是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的宋兵毫无悬念的被打败杀光了,杨烈和童贯都死于非命,只有她侥幸脱逃。

    而何灌此次战役也没有任何收获,没有和西贼打上一仗,便被打发回了河东。不过倒是中途似乎队伍变得多了起来,多了不少民夫之类的人,还多了不少辎重车辆。不过这些赤佬配军们一向名声不好,想来是中途偷鸡摸狗大发其财。苏湖虽是女流,但是江湖之事也不陌生,知道这是大宋官兵一直以来的通病,再说自己还有要操心的事,何灌的部队暗中搞什么勾当实在没有兴趣打听。

    自己只要顺顺利利回到河东,之后回到汴京就不再是问题。除非万不得已,她不想自己上路。陕西到汴京千里之遥,没有官家的身份,只凭伪造的官凭路引一路通关是不那么保险的。梁从政是大宦官,只要有他相助便可事半功倍。

    到时候只要这幅关键的画卷在手,那些奸党小人们垮台的日子就不远了。

    不过自己孤身一人,和大军随行确实也颇有不便。自己扮作亲兵,是不可能一人一座帐篷。原本是和童贯、杨烈俩人同住一帐,现在总不能和别的人住在一起。自己乃是女扮男装,和这些粗俗的配军臭男人们呆在一起难保不被识破,再加上画卷内的隐私何等机密,决不能再有出娄子!自己实在不能冒险。

    自己现在的身份,在这大军之中恐怕只有何灌知道,普通的士卒使臣们,一旦被他们瞧出破绽,这烂摊子就没法收场了。任何有可能知道这秘密的人,自己都别无选择必须灭口。但是在这大军之中,武艺高强的勇士数不胜数,自己的江湖功夫派不上多大用场。很可能就是自己想灭别人的口,到头来反而被别人砍成肉酱。

    但是天气太冷,自己又没办法离开人群独自在野外雪地里过夜。所以只有进城过一晚上,或者找些村镇,一路上就是这般对付过来的。

    好在何灌通情达理,允许自己独自进城,还给了腰牌令箭。她看着军队逐渐集结,开始在一片空地上搭建帐篷,之后按照惯例要入城采买,城内的商人会出来跟军队做生意,看看军队随身都带了何等财货或者战利品,县衙会派人送来犒军粮草,两下交接。还有知县可能会率领县内的头面人物宴请何灌等将领,当官的可能会进城找勾栏发泄性欲,那时候就有机会入城。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再忍耐一段时间……

    城内,一家客栈门口,唐云等三人坐在街对面的脚店内一边吃着点心果子一边注视着城门,却见城内一时变得热闹起来,军队过境总是做生意的好时机,城内的各个脚店商家都急急忙忙得出城,便是官府也不禁止。

    三人抄近道先入了城,便在这里守株待兔。这脚店的东家乃是唐云的叔父辈,唐云管他叫九叔的。此人从前乃是陕西绿林道上的马贼,当年和大盗唐十三是生死把兄弟。唐十三死后,便隐名埋姓居住于此。唐云乃是唐十三的义子也是传人,唐十三的那些绿林兄弟们平日里对于唐云的求助也是从来不会拒绝。唐云便依靠这些人组成了自己独特的情报网络,在西夏和宋朝之间做些隐秘勾当多赖其力。

    而童贯只是以为唐云是大盗沙鹞子,但是没想到他又自称是宋军的武官,直属于渭帅章楶,专司在西夏卧底打探军情的,如此峰回路转的变故,当真是如坠五里雾中,那龙边信票告身腰牌一应俱全,却也真假难辨。

    只是现在他没资格挑选帮手,有人来帮他就要谢天谢地了。

    再说边地多的是这种拥有黑白两道双重身份的人,这些人多与边将边帅有关系,性质上类似于这些将官的私兵,专门为他们打探情报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私事。有的甚至为宋夏双方卖命,唐云便真的是马贼大盗沙鹞子,也不妨碍他有宋军武官的身份。反正在大宋,武人历来被看不起,赤佬们被称为兵匪一家也属平常。

    这脚店只怕是他平日里的一个贼窝,童贯心中不由惊叹他的神通广大。

    “那贼娘们会入城吗?”童贯狐疑低声问道。纵是他早已经历过生死考验,历练已非等闲,但是突然知道了这样一桩泼天般的宫闱阴私丑闻,也不由得心中紧张万分。

    谁能想到马上便要成为母仪天下的大宋皇后的刘贤妃,竟然是个如此淫荡不知羞耻的淫欲贱妇,竟然敢淫乱宫闱那么长时间没人发觉。童贯是见过刘贤妃的,平日里端庄明艳,简直如女仙一般的高雅气质,谁料背地里竟还有如此淫乱纵欲的一面。而且她通奸的对象便是面前这个英俊的青年男子韩月,想来这个道士的身份也不一定是真的。

    更想不到的是这个韩月也是胆大包天之辈,竟然通过丹青妙笔堂而皇之留下了证据,刘贤妃还在上面亲笔题了淫诗艳词并用了印玺,这是通奸的铁证。这是赐死的死罪!甚至连家属都会性命不保。

    难怪刘贤妃欲得此人而后快,这件事如果曝光,便是官家再宠爱她,便是外朝再支持她,她也是死路一条。而外朝一力支持她的章敦等新党大臣,都会受到牵连。整个大宋朝局甚至会再次陷入动荡,甚至整个大宋江山都会陷入动荡。

    如此万钧重担压在心头,童贯岂能不紧张。难怪苏湖要杀他们,这定是灭口之举。刘贤妃肯定不会让任何和此事有关的人活着。

    只是想不到的是,苏湖是如何勾结上了西夏?或者当时自己想得岔了,苏湖并没有勾结西夏贼兵,只是凑巧事情都碰在了一起?

    但是这种可能性实在太低,否则她是如何逃脱西贼的追杀的?若是西贼不来,她打算如何处置现场的数十名宋兵。她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的武艺能把所有人都杀了吧?若是她真与西贼有勾结,是何时勾结上的?早在离京之前?一个长居深宫的宫女居然是西夏的奸细?这没有任何可能。除非她打娘胎里就是西夏的奸细了。

    实在想不透,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对付自己和杨烈的目的是为了灭口。

    但若是如此,自己就算能平安回到汴京又如何?刘贤妃依旧会把自己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设法加以排除,只要她认定自己知道了她不可告人的淫乱秘密。

    能依靠郝随吗?是郝随派给自己的差事,说明他拿自己当心腹看待。但是这个分量比的上刘贤妃吗?他会不会为了讨好刘贤妃出卖自己?

    实在是难以确定……

    郝随虽然是宫内大貂之一,但是毕竟是个宦官,比的上刘贤妃在官家心中的地位吗?而且说不定郝随也是知情人之一,想想还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他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黄门不惜和刘贤妃对立吗?他是这样有正义感的人吗?

    这些在宫内勾心斗角混了一辈子的人,可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便是自己下决心一辈子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将来带入到棺材里,只怕这些人也不会相信吧。看看他们对付孟皇后的手段,便知一个个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自己一个小人物的命运,他们岂会放在心上?

    想来想去,实在是左右为难,难道自己永远不回京城,永远在江湖上漂着,那自己的万丈雄心,岂非成了笑话,若是如此决不甘心。

    他心情矛盾,嘴上的话便多。此时问起,唐云胸有成竹的低声道:“她必定入城住宿,他是个女人,在军营中多有不便。”

    “此前我等也曾在营中。”

    “那是以前,你等三人同住一帐,自是无甚不妥。但是现在她单身一人,又非主将,岂有独居一帐的道理?那不是惹人注意吗?若不独居,何人与她共居一帐?若被同帐军士发现他是女人,或是看到那画卷的内容,岂非节外生枝?她不会冒这个险的。”

    “若是她与何灌同居一帐?”

    “帅帐岂是儿戏?军营之中阶级森严,何灌乃是一军主将,朝廷命官,她不过是个宫娥,身份天差地别。又不知她真实使命,岂会如此自掉身价?便是摆出梁从政的名头来,只怕何灌也不会答应这等无理要求。可她偏偏又不能明说自己真实秘密。而且便是何灌答应了,只怕她也不敢。两人同处一室,若是何灌无意中看到了那幅画卷中的内容,难道她还敢杀了何灌灭口不成?”唐云悠悠答道。

    韩月接口道:“便是她有那胆子,以何灌的武艺,要想成功便是白日做梦。”童贯想想,那何灌的手段确实有惊神泣鬼之威,苏湖那飞针暗器功夫不过江湖手段,真打起来,十个苏湖只怕也不是对手。

    “既然军营之中不能住,如今天气寒冷,她一个女人便是武艺再高也不可能露宿野外,况且她还肩负使命,需要足够的体力回去向主子交差,所以只有入城夜宿。”

    “若是她不在军营之中呢?既然在营中容易暴露,她何不独自上路?”童贯最担心的便是这个,跟了一路好几天了,过的村镇也不止一处,始终找不到机会,便是中途这女人悄悄溜了只怕也不知道。

    “此去汴京千里迢迢,她一个女人凭着假的官凭路引便敢上路?她是不敢冒这个险的。能有大军护送便是再好不过。回到了河东,恐怕她自有说辞对付梁从政。到时候靠着梁从政的关系便可光明正大的回京。”

    “梁从政会不会也知道内情?”

    “这却无从得知。这苏湖实在不简单,竟然还和西夏有勾结,照你所说,那批军器只怕也是她出卖给西夏兵的。但是这对她来说有何必要?而且你们一直在一起,她若能勾结西夏,只怕早就有联系了。或者,便是另有人在帮她……

    唐云对于这一点实在是不能释怀,那批军器是梁太后点名要的,自己现在身负的使命认真来说便是此事。这批军器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要?而苏湖若和西夏有勾结,那么这批军器被西夏劫走显然不是偶然,显然和梁太后秘密进行的计划有关。这只能说明自己之外还有西夏奸细在宋朝活动并取得了重大进展,搭上了苏湖这条线。

    那么仁多保忠所部入镇戌军也不是偶然,是不是也带着这样的使命呢?西夏在镇戌军的大雪中死了恐怕上万人,付出如此高昂到极点的代价也要把这批军器搞到手,西夏所谋之大说出来恐怕要吓死人。

    苏湖知不知道西夏的计划?她是不是用这批军器和西夏作了某些交易?她背后是哪些势力?是那些现在失势的元佑党人吗?这些人曾和梁乙逋勾结对付当政的新党,现在仍然在暗中推动着当初的计划吗?

    显然,他们的计划终于还是完成了。那批军器到底还是到了西夏人的手里了。

    若是自己回到西夏,可能能打听出来某些端倪。但是现在自己真得很想知道,苏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勾当。自己亲身体验过陕西的宋朝军民是在何等艰苦的条件下义无反顾的浴血奋战,守护汉民族的尊严和家园。若是有人为了政治倾轧而暗中扯他们的后腿,让那么多的流血牺牲换来的成果化为乌有,那可是真心替他们不值。

    况且,从苏湖口中应该也能挖出来内情,苏湖敢于孤身一女子千里奔波出入龙潭虎穴,想来是个关键人物。

    还有那个富贵商行。当年在草原上,自己只是记住了这个名字,大名府的卢氏豪族。

    自己还专门拜托过九叔这些前辈们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来帮他调查富贵商行之事,只是这些人多是在陕西一带活动,京畿路绿林并非他们的地盘,对方也非等闲之辈,所以进展十分缓慢,几年来都没啥结果。

    想着想着,却见街上一阵铜锣开道,却是县衙的公人们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冒了出来,跟着便是县令的轿子。想来这是迎来送往的官场惯例。这时九叔也出来了,穿着打扮便像个普通的半百乡农,谁能想到却是这脚店的幕后东家。

    “等会知县相公要在县衙内宴请客军主将,要请勾栏的歌伎前去助兴。”九叔低声说道。唐云皱皱眉,若是何灌也进了城,不知会增加什么变数。这知县好生不体面,堂堂进士出身的七品官,居然不尊重大宋重文轻武的传统,亲自出城去拜会一个同级别的武夫,着实令人鄙视。这倒给自己的行动增加了一定的风险。

    “何灌不是正点子,诶……来了!”正说着,唐云眼睛一亮,却见到女拌男装的苏湖依旧是一身小校的衣甲,自城门处出现了。

    唐云等人连忙压低了视线,他们都经过易容改扮,连童贯脸上也胡子拉碴,而且街上人来人往,苏湖并未发觉有人在盯着她。却见她男装打扮像是个非常俊美的小武官,背着个包袱进了城门,街上的女子多数都注意到了这个青年美男子,无不行注目礼。童贯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脑门上的血管贲起,手中握着刀柄握的死紧,手背上青筋浮现,只想冲过去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但是唐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公然在县城大街上动手,只是自寻死路。城门口的厢兵弓手就有十几号人,这可不是好惹的。城内还有巡检土兵和乡兵,这等人口繁华的大县城,便是没有禁军驻泊,厢军乡兵巡检弓手的人数也不会少于两指挥,剿灭他们这几个人,跟捻死个蚂蚁一样容易。

    更别说这娘们现在的身份是官兵。他们几个流民敢和官兵动手,满街的百姓站在哪一边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别急,等她入了客栈,再仔细炮制她。”

    “她若不入客栈呢?”童贯心中没底。

    “她必然选择距离城门最近的客栈,这样方便行动,而且一旦有事,便于向城门处的官兵公差们求救。她……唉?”唐云自信满满,却见苏湖过门而不入,没有进入他们事先布置好的那家客栈,一直往前走个不停。

    “怎么回事?”唐云愣住了,自己很少有失算的时候,这次居然在这娘们身上走了一次麦城。难道她看出了有诈?不对,若是如此,她必然出城回营。难道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或是她已经找好了住宿之处?

    唐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露出马脚,不敢贸然跟踪。只好拜托九叔代劳,结果九叔带回的结果出人意料,苏湖这女子竟然去了城内最大的勾栏燕子楼,而且在楼里包了一间屋子,找了个歌伎准备共渡春宵。

    如此狡猾,实在出乎唐云等人意料。苏湖假扮男子,又是官兵,入城嫖宿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此乃官兵的通病。苏湖如此行事,正好显得合乎常理。而且勾栏内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也没人会对她特别注意,关了门也没人会来轻易打扰。别有用心者在如此人杂且乱的环境下也很不容易不被发觉的接近她所在。

    不得不说,她选的这个地方实在是高明。

    唐云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只好说道:“咱们不知这娘们来日会去何处。今晚是唯一的机会了,一旦无法得手,她大概是不敢回河东的。但是若借大军的掩护半路潜往别处,再想找她直如大海捞针。”

    只得今晚动手了,童贯虽知此战难度实在大大超出预期,但是确实是唯一机会。

    无奈之下,只得兵行险着。三人也扮作嫖客,暗藏利刃,到了那燕子楼前。门口处红灯高挂,满楼红袖相招。龟奴老鸨笑脸相迎,官人长官人短的,唐云韩月都是久历风月场之辈,随手先点花茶,赏了蒜头金一锭。唯独童贯乃是一去势阉人,对此毫无兴趣,不过也有样学样的假作好色模样,唐云随眼望去,却见九叔的徒弟马关错身而过,对他打了个眼色,唐云随即眼神便转往楼上花字四号房,暗中还一眼色。

    敷政县不愧大县,便是勾栏中的女子姿色才艺也是颇有水准。三人因是头一次至此,按规矩要先“支酒”,三人各饮一杯,又赏了白金叶子数枚出去。唐云韩月都是见惯了大钱的人,还没什么。童贯却是个低级的宦官,平生都是奴才辈,也没有多少钱,眼见进了勾栏便花钱如流水,心中着实惊讶。

    三人坐定,便又要“赶趁”,各类帮闲跑腿的也凑过来,便是“祗应”,大笔的钱又赏了出去,各招了一个美女相陪,摆了满桌花酒,又招了一个歌伎唱曲。什么都还没干呢,几十贯便已经花出去了。

    那歌伎着实的艳若桃花,好一付风流妖娆的体态,手抱琵琶半遮面,确实是个风流美女。若是平日里。唐云和童贯倒还罢了,韩月定是要心猿意马一番的。不过此时三人都是无心听曲,只是趋于应付,随手打赏,只是不时地偷瞄楼上。

    那歌伎一双媚眼流露万种风情,惹人遐思。樱唇轻启,琵琶清音曼妙,便是唱了一曲南唐后主的艳词《喜迁莺》: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边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这歌伎嗓音极好,谱曲也妙,唱的情态动人。唐云等三人不由得赞叹,不过三人志不在此,唐云只是抄出一锭紫磨金赏于这歌伎,让她还有何妙曲便都唱来。那歌伎得了金子,媚笑谢赏。却不时地将目光扫过韩月,眼神中闪过一丝暧昧之色。此时韩月却是易容改扮的,但是和以前的相貌终究差别不大,那歌伎看着韩月,觉得像是数年前曾经相识的故人,却又不敢确认。

    她也看出这三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便又唱了一曲《菩萨蛮》: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一曲唱罢,童贯倒还罢了,唐云韩月都是颇为惊讶。心想这等出色的歌伎,竟然能在这里碰上,实是难能可贵。若说长安、延安府等郡望大城繁华之地,有这样出色的人物并不奇怪,但是在这敷政县内,竟也有这般天仙般的人物,莫非是何处的名妓隐居在此?市井多奇人、高手在民间,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韩月笑道:“小娘子端得好词曲,这等天仙似的人物,着实难得一见。听小娘子似乎有些汴京口音,不知曾在京师居住否?”

    那歌伎听得韩月开口相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笑道:“大官人谬赞了,奴家之能不足挂齿。数年之前,确实曾在京师住过一段时日。后因故离开,辗转至此,已有两年矣。”

    唐云听这歌伎谈吐不俗,也笑道:“原来曾是京师人物,难怪技艺超群。想来小娘子在京师也非无名之辈。”

    “大官人说笑了,京师之地藏龙卧虎,天下英才荟萃,奴家之名又何足挂齿。只是这位官人似乎也有些京师口音?”她看着韩月,韩月笑道:“确如小娘子所言,某在数年前也曾在京师闯荡过些时日。”说着想起当年做假道士出入宫闱奸乱皇妃的浪荡时光,再想起自己现在,不由得心生感慨。

    唐云见周围有些嫖客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了,不时打量这边,顿时觉得不便。须知这勾栏也分三六九等,有些高等的勾栏那里的艺妓都是卖艺不卖身的,而这里勾栏之内所有的女人都是有价钱的,说白了就是供男人发泄性欲的。他们便是唱曲也是多唱些淫词浪曲,以便挑拨起男人的性欲。便是有些装模做样的书生至此,也会露出放浪形骸的斯文色狼本色。而这歌伎所唱的多是名家所作,与周围环境微有些格格不入,故此引人注意。

    而此时唐云最不需要的便是引人注意。

    于是又笑道:“小娘子所唱的词自是极好的,只是莫非专攻李后主之词否。吾等兄弟,今夜倒想好好快活一番哪。”说着挤了挤眼,将旁边的女子搂在怀内亲昵,那女子咯咯浪笑,满眼春情只倾注在这英俊男人身上,只想着今夜该是如何的颠鸾倒凤纵情快活。

    那歌伎愣了下,她方才所唱的皆是南唐后主的词作,现在听唐云这般暗示,便笑道:“大官人有命,敢不从命。奴家不才,也曾作得一二词曲,便请大官人莫要见笑。”轻拨琵琶,此次唱的却是欢场中常见的艳词,自她口中唱来却是别有一番撩人风情,依旧是菩萨蛮,但是词中情色却是极为露骨: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日上时。

    绿窗深伫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恃,雨云情散乱,弱体还羞颜。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这倒与周围嫖客们所听的一般无二了。旁边还有数桌,所听的都是这般淫词浪调,伴随着阵阵淫笑哄笑,还有妓女们的轻吟娇笑,却是再无人注意他们这里。童贯倒还罢了,韩月听的却是欲火上升,这歌伎的歌音之中似乎有中奇特的韵律,能挑起男人的欲火。若非他知道现在不是干这事的时候,只怕已经将身旁女子抱入房中恣意享用了。

    这歌伎似乎感受到了韩月盯着她的欲焰熊熊的目光,却是唱的更起劲了,接连又来了几曲《玉楼春》、《满庭芳》、《满江红》、《临江仙》:晓窗寂寂春情稠,尽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啭樱唇红半吐。匆匆已到欢娱处,轻嗔汨汨连夜雨。枕汗衾热不成眠,更尽灯残天未曙。

    帘影筛金,簟纹织水,绿荫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记得当年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正欢娱,碧梧初出,桂花方吐蕊,殷勤红叶传来蜜意。佳妇新逑,帘内锦衣解,恩爱无穷,一任明月下西楼,良宵伴俊雅风流。须相念,两情长久,年年醉今宵。

    曾在书窗同笔砚,旧友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席香尘,滞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夜,日近日相亲。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啭。孤枕乍闻箫管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锦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香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一口气唱罢四曲,唐云等人拍手叫好。唐云又摸出白金叶子一枚赏了,韩月却是诗兴大发,以前七步成淫诗的本事似乎又回来了,说道:“想不到今日燕子楼中,竟也有这番奇遇。”说着略一思索,便是出口成诗:“一男一女便成俦;哪得人间有好逑。虞舜英皇方燕婉;香山蛮素始风流。一番夜月芙蓉帐;几度春风燕子楼。美不愧才才敌美;一番佳话自千秋。”

    唐云微惊,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风流好色,又通丹青诗词,要不然也不会惹出这一番祸事来,然而却能出口成诗,虽然是上不了台面的淫诗,却也难能可贵。接着不知怎的,却又想起自己与药宁的往事,当年自己还在梁乙逋身边忍辱负重,便是药宁无怨无悔的帮助自己,背着梁乙逋与自己纵情私通,海誓山盟,那等浓情快意,也让他有些欲火升腾。心中情绪翻腾不休,便也是为了凑趣,干脆也赋诗一首:“采采珍禽世罕俦;天生佳偶对风流。丹心不改同心愿;翠羽相辉每共游。齐瓦对眼金殿晚;点沙双蹲玉田秋。此身莫遣轻别离;交颈成双到白头。”

    接着又觉诗兴未尽,便又来了一首:“海棠开处燕来时;折得东风笫一枝。鸳枕且酬交颈愿;鱼笺莫赋断肠诗。桃花染帕春先透;柳叶蛾黄画末迟。不用同心双结带;新人原是旧相知。”

    这下不止韩月惊讶,甚至连童贯都目瞪口呆,这个怎么看怎么是个只会打打杀杀至多会玩儿些阴谋诡计的家伙,居然还会吟诗?自己以前只把他当个粗人看待,没想到竟然还是文武双全。韩月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个哥哥自打见面以来,从来没有过风花雪月之事,一心只是谋划着报仇的大事,现在是怎么了?

    什么丹心不改,什么同心双结带,新人旧相知,想是自己这位堪称铁石心肠的哥哥,只怕也有自己的相好的,现在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

    三人待到此时,发觉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夜色降临,县城内一片星火明暗,这里比不得大郡,到了晚上便家家关门闭户,没什么夜生活可言。只有不多的几家酒楼勾栏,还有人声喧闹。不少城外的商人们早已回城,但是唐云预料中的情况却没有发生,城外的官兵几乎没有人进城来勾栏嫖宿,何灌也在县衙酒宴完毕便出城回营。这种军纪,令唐云感到不可思议。

    大宋朝竟然还有这样的军队?现在又不是在战区,太平时期当兵的不进城骚扰地方,不吃喝嫖赌?全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城外军营里?士卒们如此,连当官的也是如此?

    不可能的,官兵不可能有这样的纪律,天下也没有这样的军队。何灌如此约束部队,必定有特别的理由。难道他的队伍里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物,让他不敢离开太长时间?难道是此次战役让他发了什么财?自古边将都是靠打仗发财,他的辎重带的不少,想必是生财有道。不过想归想,这与他却没甚相干。

    此时那歌伎越唱越是放浪,什么淫词都冒出来了: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而韩月亦是放浪形骸,就差抱着身边女子当场行淫了,盯着那歌伎,面带淫笑,只想一口水吞了她,语带撩拨: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唐云见状,也不知道韩月是装的还是真的动了情欲,今夜是要做大事的,这般下去却是有不妥。于是哈哈一笑,对韩月说道:“贤弟好兴致,我看着天色已晚,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我等各自洞房花烛去吧。”说着对童贯使了个眼色。

    童贯对女色无兴趣,只是一心想要活捉苏湖,在这里看着两人放浪了许久,心中着实不爽,早已不耐烦。于是点手叫过老鸨,便说要三间暖房,特地嘱咐要花字四号房旁边的。老鸨得了好处,给三人安排的便是花字三号、五号、六号,正好夹住苏湖所在的四号房。唐云心中暗喜,便招呼韩月站起来,各自带着女子便要上楼,谁料韩月点手招呼那歌伎,准备来个一龙二凤。

    那歌伎暗自欢喜,老鸨得了打赏自然也无怨言,唐云觉得不妥但是却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月搂着两个女子进了屋门。

    那妓女被韩月搂着,感受到着汉子身上浓烈的雄性阳刚之气,心中早已按耐不住情欲。只是把身子往韩月身上凑,只想着等会如何盘肠大战,如何快乐销魂。而那歌伎却是跟在后面不做声色,待到进了屋,那妓女媚眼如丝刚要挑逗,韩月突然关了门,接着一把掐住她的后颈,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就跟老鹰抓小鸡一般。

    那歌伎吓得魂不附体,无力挣扎又喊不出声来,掐着她后颈的手指狠狠一按穴位,却也不知弄得什么手法,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当场便昏了过去。

    惊变陡生,那歌伎却毫不害怕,只是眼睁睁看着韩月将那瘫作一堆的妓女报上了床,饶有兴趣地问道:“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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