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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本想要驳她两句,无奈驳了出来,就有帮助秀珠的嫌疑。要是不驳,自己肚里放着了许多话,又忍受不住。进退为难之间,面孔可就涨得通红,因勉强笑了一声。说道:“四妹的话,真是厉害,一家伙提出男女朋友不一定要结婚这句话,就把我驳倒。可是我也没说男女交朋友,就要结婚。不过我的意思,以为老七和秀珠的感情太好,有结婚的可能。这一件事,几乎是我们公认的了。可是到了现在并不是他两人结婚,所以我引为奇怪,我并不是对老七有什么不满意。”道之明知玉芬和秀珠那层关系,哪里又肯默尔?便笑道:“真理是愈辩愈明的,我们就向下说罢。既然三姐说老七是变了心,那末,当然是不以老七为然。所以不然,又自然是没有和秀珠妹妹结婚。我先说的那一番道理,就没有错误。现在你又说,老七和秀珠妹妹在感情上有结婚的可能。但是我们不是秀珠妹妹,又不是老七,怎样知道他们有结婚的可能?”玉芬道:“从表面上自然观察得出来。”道之道:“这未免太武断了。我们在表面上看去,以为他们就有结婚的可能,须知事实上,他们尽管相去得很远。本来他们的心事,我们不能知道。现在有事实证明,可以知道他们以前原不打算结婚。”玉芬道:“四妹,这话好像你很有理。但是你要晓得人心有变动啊!这个时候,老七不愿和秀珠妹妹谈到婚姻问题上去,那是小孩子也知道的事情,还要什么证明?不过现在他是这样,决不能说他以前也是这样。”道之笑着一挺胸脯,两手一鼓掌道:“这不结了。以前他爱秀珠,现在他不爱秀珠妹妹,这有什么法子?旁边人就是要打抱不平,也是枉然。”玉芬道:“四妹,你这是什么话?谁打了什么抱不平?”金太太先以为她两人说话故意磨牙,驳得好玩,现在听到话音不对。那玉芬的脸色,由额角上红到下巴,由鼻子尖红到耳根,抿了嘴,鼻孔里只呼呼地出气。手上在茶几上捡了一张报纸,搭讪着,一块儿一块儿地撕,撕得粉碎。金太太这就正着颜色说道:“为别人的事,要你们这样斗嘴劲作什么?”玉芬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秀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我说了两句公道话,四妹就疑惑我反对老七的婚姻事来了。难道我还有那种力量,不许老七和姓冷的结婚,再和秀珠订婚不成?”道之冷笑道:“我不那样疑心。婚姻自由的时代,父母都作不了主,哥嫂还有什么力量?要不服,也只好白不服罢了。”玉芬突然站将起来,用脚将坐的软椅一拨。便道:“这是当了妈的面,你是这样对我冷嘲热讽,我算让你,还不成吗?”一昂头,便出门走了。

    金太太看见,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佩芳虽然在一边拼益智图,可是她的心里,也是注意这边婚姻问题的谈话。她对于燕西和秀珠决裂一层,也是站在反对的方面。不过这件事和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用不着去插嘴。当玉芬和道之争论的时候,她十分地着急,玉芬怎么就没有理由去驳倒道之?自己坐在一边,拿了益智图的图本,尽管翻着看。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完了,又从头至尾重翻一遍。这样的翻着看书,耳朵却是在等听她这一篇大议论的结局。到后来,玉芬和道之闹翻了,自己要调解几句,又见婆婆生着气,索性不说什么。金太太气得沉默了一会子,然后就对道之道:“大家好好地说话,你为什么语中带刺,要伤害人?”道之道:“我这不算语中带刺,是老老实实地几句话,我就是这样,有话摆开来说,直道而行。得罪了人也在明处,这是无所谓的。不像她那样作说客似的,悠悠地而来。”金太太也明知玉芬是帮着秀珠的,虽然这次道之给玉芬以难堪,若是就事论事,玉芬也有些咎由自取。所以玉芬一气走了,也不怎样说道之。只道:“你们这年轻的人,简直一点涵容没有。这样不相干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们三言两语的,怎样就吵起来了?”道之道:“我就是这样,不爱听宋公明假仁假义那一套。我不说了。”说毕,她也是一起身,掉头就走。金太太一回头笑着对佩芳道:“你瞧瞧!”佩芳这就开口了,笑道:“你老人家这也值不得生他们的气,这会子只管争得面红耳赤,回头到了一处,还是有说有笑的。”金太太道:“他们争吵,我倒是不生气,不过老七这回提的婚事,不知道怎么着,我心上倒象拴了一个疙瘩。我也不知道是由他好,还是把这事给他拦回去?”敏之道:“老七对于这事,自然下有一番决心,你老人家要把事拦回去,恐怕不容易。”金太太坐着,又是好久没有说话。佩芳道:“论说这件事,我们是不敢多嘴。不过这事突如其来,加一番考量,也是应当的。这又不忙,再迟个周年半载,也没有关系。”金太太道:“我不也是这样说。可是他们合了我们南边人说话,打铁趁热,巴不得马上就决定了。决定了之后,就把人娶来。我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抢着办?我说提前也可以,必定要举出理由来,可是他们又没有丝毫的理由,你说我怎样不疑心?”敏之笑道:“这不过年轻的人一阵狂热罢了,又有什么可疑的?当年大哥和大嫂子结婚,不也是赶着办的吗?”佩芳道:“我们没有赶着办,不要拿我做榜样。”大家谈谈说说,把问题就引开了。

    当天晚上,道之到敏之、润之一块儿吃饭,润之就埋怨道:“四姐今天说得有个样子了,又要抬个什么杠,把事情弄翻?而且还得罪了一个人,真是糟糕。”道之道:“那要什么紧?反正我们要办,他们也反对不了。”说话时,筷子把碟子里的虾酱拌豆腐,只管去夹,夹得粉碎,也不曾吃一下。润之笑道:“这一碟豆腐,活该倒霉,我看你整夹了五分钟,还不曾吃一下。”道之也笑道:“你不知道,我心里真气得什么似的。我就是这样,不能看见人家捣鬼。有什么心事,要说就说,绕那么大的弯子干什么?吃过了饭,我碰一个钉子,去对父亲说一说。”说完了这一句话,拿了汤匙,就在一碗火腿萝卜汤里,不住地舀汤,舀得汤一直浸过了碗里的饭,然后夹了几根香油拌的川冬菜,唏哩呼噜,就吃起饭来。吃完了这碗饭,一伸手,说道:“手巾!”阿囡看见笑着,就拧了一把热手巾送过来。因道:“四小姐,今天怎么回事?倒像喝醉了酒。”道之接了毛巾,搽着脸,且不管阿囡,却对敏之道:“回头你也来,若是我说僵了,你也可以给我转一转圜。”说毕,掀帘子就要走,阿囡却拿了一只玻璃罐子,一只手掀了盖,一只手伸到道之面前来,笑道:“你也不用点吗?”道之道:“是什么?”阿囡道:“是巴黎美容膏。”道之道:“名字倒好听,我来不及要它了。”掀开帘子,竟自来见父亲。

    当时金铨背了两手,正在堂屋里闲踱着。嘴里衔了半截雪茄,一点烟也不曾生出,他低了头,正自在想心事。道之心里想,大概父亲也知道了,正踌躇着这事没有办法呢。于是且不说什么,竟自进屋去。金铨也进来了,眼光可就望着道之,将嘴里烟取下,自放在烟灰缸上,问道:“你兄弟的事,你很清楚吗?”说完这句,又把烟拿起,在嘴里衔着,道之看见,便在桌上拿了取灯盒,擦了一支取灯,伸过去给金铨点上烟。因笑道:“爸爸,你都知道了吗?这一定是妈说的。妈说了,她请你作主。你怎样说呢?”金铨道:“这事我本没有什么成见,但是燕西这东西,太胡闹。上半年骗了我好几个月,说是开什么诗社。原来他倒是每月花几百块钱,在外自赁房子住。为了一个女子,就肯另立一个家,和人做街坊,慢慢地去认识。用心实在也用心,下工夫实在也肯下工夫。但是有这种工夫,何不移到读书上去?老实说,他简直是靠他几个臭钱,去引诱人家的。这种婚姻,基础太不正当,成就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严格一点地说,就是拆白。我四个儿子,全是正经事一样不懂,在这女色和一切嗜好上,是极力地下工夫,我恨极了。”说时,把脚连顿了几顿。道之原是一肚子的计划,原打算见了父亲,慢慢地一说。不料自己还没有开口,父亲就说了这一大篇。而且看他的脸色,略略泛出一层红色,两只眉头,几乎要挤到一处来。于是一肚子话,都吓得打入了冷宫,只是傻笑。却对金太太道:“妈!我听说拆白党是骗人家钱的,不能用在还拿钱向外花的。”金太太道:“你老子是个正经人,他就恼恨这些花天酒地地闹。生平所作的事,没有一样不能告诉人的。这些男女的事情,他一点不知道,怎样不说外行话?”金铨听说,不由笑道:“太太,你为什么损我?”金太太道:“说你是正经人,你倒说我损你?难道你是坏人吗?”金铨道:“这样子,你竟是有些偏袒燕西。刚才你不是也反对这种婚姻吗?现在我说起来,你又好像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金太太道:“婚姻问题,我倒没有什么主张,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把自己的孩子说得那样不值钱?这事纵然不好,也是男女两方的事,为什么你怪一边呢?”金铨道:“你不是说那女孩子国文都很好吗?我想她未必瞧得起我们这擀面杖吹火的东西。不过年纪轻的人,经不得这些纨绔子弟引诱罢了。”正说到这里,张顺进来说:“李总长家里催请。”金铨就走出去了。

    金太太因对道之道:“你听听,这事是不大容易说吧?本来吗,这事就不成话。”道之笑道:“未见得没有办法,等明后天再说罢。”回头一看,敏之已站在房门口,敏之笑道:“碰了钉子了吗?”道之笑道:“没有。我看那形势不对,我就不敢提。”敏之道:“我就料这事不能像你预料的那样容易。可是这样一来,把那一位真急得像热石上蚂蚁一般,只得到处打听消息。刚才我由外面进来,还看见他在走廊上踱来踱去。那意思是要听这边人说话。再要两天下去,他这样起坐不宁的样子,准会急出病来。”金太太道:“真的吗?这种无出息的东西!”说着话,就到堂屋里来,将帘子掀开一点,向外一望。只见燕西由那海棠叶的小门里,正慢慢走将来。金太太且不作声,看他走来怎么样?燕西走到廊下,那脚步放得是格外地慢,靠近金太太房外的窗户,就站住了。金太太看了他那种痴呆呆的样子,心里老大不忍。索性掀开门帘子,走将出来。因问道:“阿七,你这是作什么?”燕西正静静地向屋子里听,忽然在身边有一个人说话,却不由得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母亲,便拍着胸道:“这一下子,把我吓得够了。”金太太道:“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进来罢。”燕西道:“我不去,心里不大舒服,我要去睡觉了。”金太太走上前,一伸手扯了燕西的衣服,就向里拉。燕西笑道:“你老人家别拉罢,我就进去罢。”于是跟了母亲,一块儿进去。到了屋里,在电灯下,金太太将燕西的颜色一看,见他脸上的肉,向下一削,眼眶子陷下去许多。于是拉了燕西靠近电灯,对他脸上望了一望,嗳呀一声道:“孩子,怎么两天的工夫,你闹得这个样子憔悴?”道之笑道:“这孩子简直是害相思病,要不给他治一治,恐怕就会躺下了。”燕西道:“四姐,可别说玩话,母亲会信以为真的。”敏之道:“病倒不是病,可是你心里那一分着急,恐怕比害病还要难过几多倍。”燕西笑道:“五姐真成,现在又懂得心理学了。”金太太且不管他们姊弟说话,拉了他的手,站到一边,却问道:“你实说,有什么病?明天瞧瞧去。”燕西道:“我没有病,瞧什么?”金太太道:“还说没病,刚才你自己都说心里不舒服。”燕西道:“心里倒是有些不舒服,这也是大家逼我的。我瞧什么?”金太太道:“谁逼你了?就是说这冷家的婚事罢,我们都也在考虑之中,这事尽可以慢慢地商量,值不得这样着急。”燕西皱了眉道:“各有各的心事,谁能知道?不着急的事,我为什么要着急呢?”金太太道:“我真也猜不透,这件婚姻问题,是多么要紧的事,可是你不提就不提,一提起来了就要办,办得不痛快还要着急。我真不懂,这是为了什么?”燕西将脚一顿道:“我不要你们管我的事了,过两天,我作和尚去!”说毕,板了脸,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金太太看了他这样子,不觉噗嗤一笑。对道之道:“你听他说,倒好象他不讨老婆,会陷了别人似的,你要作和尚,就去作和尚。这样的儿子,漫说少一个,跑了一个光,倒落个干净。”道之笑道:“老七,事到如今,你只可以好说,哪里可以讲蛮呢?你趁妈这会子心疼你的时候,你一求情,这事就有个八成了。”金太太道:“谁心疼他?这样的东西,让他作和尚去了事。”燕西道:“作和尚就作和尚,我有什么看不破的。我马上就走。”说毕,站起来,就向外而去。当他一走,那门帘子底下的那一块木板,敲得门啪达一下响。金太太道:“你看这孩子,他倒发别人的脾气。”道之淡淡地说道:“我看他神气都变了,一横心,也许他真跑了,那才是笑话呢。小怜的事,不是前车之鉴吗?”金太太心里,其初也不过以为燕西胡生气,胡说,作和尚这一节,那是办不到的。现在听到道之说小怜的事是前车之鉴,这倒觉得有几分理由。加上看燕西出去那分的神情,是很决裂的。越想这件事,心里越有些不安,然而在燕西方面,却也急转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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