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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案不清,你心里的那把刀就悬不起来!”

    “为何?”

    元修不可思议,见元敏神色淡了下来,道:“你是否觉得,姑母是觉得那少年查不清此案,想要她在朝中出丑?不,姑母反倒希望她查清此案。”

    “是我的意思。”元敏道。

    “侄儿不知。”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

    元敏问:“你可知,你爹是此案主使,他为何要那周姓少年查察此案?”

    元修脸上痛色更深,垂首不语。

    元修一震,元敏继续道:“但这还不够,你便是将那十人都杀了,此案主使之人还活着,你就有愧于军中将士。姑母问你,你要如何抉择?”

    “不懂,还是不想懂?”元敏摇摇头,苦口婆心,“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既想全忠君之心,又想全同袍之义,还想全家中孝道,世间哪有这等美事?你向来循规蹈矩,今日却说出判不了我杀之的话,此言已是弃了朝律,要全同袍之义!”

    “不懂。”元修闭眼,沉痛难当。

    元敏将目光从窗台收回来,落在元修身上,看见的好似当年的自己,满眼皆是疼惜,“天下行将乱世,坦荡之人难存于世,你生在元家,更是如此。修儿,当年姑母如你一样,想过远走边关,不理家族事,却终究放不下孝字,入了宫还想干净坦荡,结果一输便是终生之恨。姑母实在不想看着你走上姑母的老路,你可懂?”

    “我元敏本是世间最好的女儿,配得起最好的儿郎。我折了一生自由,许下家族荣宠,怎能一败涂地,一无所有?我不甘,所以争,弃了心中骄傲坦荡,苦心筹谋,终得如今的家族荣宠。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弃得也太晚,这一生终是改不了,还是毁了。”

    “姑母错就错在自视甚高,以为男儿报国,女儿报家,为国或为家,总要有所作为才不负这一生,是而一纸盟约订下家族荣宠,换我十七年华嫁入深宫,永生折了壮志豪情。我以为,大兴最高处的男儿当是世间最好的男儿,定不负昔日盟约,哪知盟约空待,等来的是杀子之仇,我才知错得离谱,才知这一生……终究是毁了!”

    “女儿到底不是儿郎,不得披甲战胡虏,只能嫁郎以卫家。世间容不得女子之志,女子的一生都要关在深宅,放下才学志向,相夫教子,扶持母家。天下女子嫁的是如意郎君也好,薄情儿郎也罢,都不过如此一生。扬鞭策马,剑指四海,建功立业,流芳百世,都不过是梦罢了。”

    “姑母尚在闺中时,不似那些闺阁女儿,镇日或是侍弄花草,或是习琴习舞,或习那些针线厨事,姑母不喜,不爱与那些京中小姐争女红琴技,偏爱去校场与男儿一较骑射,好不痛快!冬日围猎,我拴在马腹旁的猎物比京子子弟还多,当年在盛京女儿家里可是独一份儿!若是儿郎身,我定要去戍边,守疆卫国,争一身功勋,争一世名将!可惜……”

    元敏放了茶盏,抬眸远望,元修身后的窗台上放着只玉瓶,插着新剪的红梅,梅花上本落着雪,暖阁里生着地龙,花上的雪早已融了,红梅映着雪水,如血泪。

    元修一愣。

    听见元修提起爱子,元敏端着茶盏的指尖微白,却道:“不,是因你的性子与姑母年轻时最像。”

    元修眸中波澜未收,却答道:“侄儿年纪与九皇子相仿,只比他年长一岁。”

    元敏喝了半盏茶才抬头,不答此言,又说起了旁事,问:“修儿,你爹膝下有三子,你可知姑母为何独独疼你?”

    元修倏地望向她,见她垂首品茶,似乎说的只是寻常话,元修的眸底却涌起惊涛骇浪,问:“姑母之意是,要侄儿弑父?”

    “那你爹呢?”元敏问。

    “姑母是要侄儿动私刑,杀了那十位朝官?”元修眸中冷意深重,怒笑道,“此案若朝中结党施压,包庇不判,我定杀之!”

    “‘贪我军中将士抚恤银两之徒,判不了,我杀之!’这才是你心里的刀!”元敏忽道,望见元修怔住,再对他道,“可惜,这把刀只亮出了刀锋,尚未沾血。”

    心里的刀?

    元敏摇头,品了口茶,望了眼茶炉里正被热汤烹煮的瓜果仁儿,笑意颇深,“姑母说的是你心里的刀,而非手上的刀。”

    “侄儿在边关外抵胡虏,内剿匪徒,守疆护国,战无不胜,刀上早就沾满了血,擦都擦不净,为何不利?”元修诧异。

    “姑母瞧着你心里的刀还未沾过血,刀锋不利!”

    元修不知此言何意。

    此言他说得一字不差,元敏听了,眸中生出些欢欣之色,颔首道:“心如战刀,如今你的心可磨成了刀?”

    那时,爹娘一心让他入朝为官,他心中不愿,日子苦闷,于是在家中留了封书信便直奔边关。哪知刚出了京便在官道十里亭中遇见了姑母。无人看出他会离家,唯独姑母知道他必行此事,于是出宫相送。那日在十里亭中,他一身戎装拜别姑母,临走前听了她一句赠言,便是此言。

    “姑母说,朝局诡秘,容不下坦荡男儿。此去戍边,望归来时,心如战刀!”元修回忆道。

    当初走时?

    元敏却也不答,只反问道:“你可记得当初走时,姑母说的话?”

    他问爹此事,爹不澄清,也不承认,他只好问姑母,望姑母能答,哪怕是一刀戳进他的胸口,他也希望家中能有人给他个明白痛快!

    姑母疼他如子,他多希望她不知情,可他知道,这必不可能。

    “何止不舒坦!”元修冷叹一声,沉痛摇头,半晌抬眼望向元敏,明知再问一句便是深渊,那眸中的希冀之色却如悬崖边攀着独藤的孩子,孤弱无助,问,“爹行此事足有八年,姑母可知情?”

    “这事儿牵扯到你爹,心里不舒坦了?”元敏舀了盏茶,端盏轻吹,柔声问。

    元修垂首,宫烛照着眉心,低低跃动,如重重心事,“今日京城里只出了一件大事。”

    元敏舀着茶炉里的茶,茶里烹着瓜果仁儿,闻着香浓喜人,她执勺慢舀,眼也没抬,只笑问:“你说呢?”

    元修坐去对面,恭敬地接过茶盏,茶烫着,他便放去了一边,问:“姑母宣侄儿来,所为何事?”

    暖阁里的宫人悉数退下,榻前华毯上摆着矮几,茶烹得正香。元敏缓步走去茶炉旁,伴着红梅坐下,亲自舀了热茶,冲元修招手笑道:“来陪姑母坐会儿,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老奴遵旨。”安鹤垂首笑应,腔调柔似女儿,一张扑了白粉熏了胭脂的脸却全然看不出老来。

    这时,宫人已服侍元修解了大氅,安鹤摆手示意宫人退下,元敏道:“你也退下吧。”

    元敏拿帕子擦了擦元修鬓边的雪,叹了声,摇头笑道:“你啊,戍边十年,别的本事没长,口舌倒是伶俐了。”

    “那是姑母传召,侄儿稍后就回。”

    “这时辰宫门已落锁,你来后宫看姑母就合宫规了?”

    “宫中乘车,不合规矩。”

    元修来时,墨狐大氅的风帽上落了厚雪,元敏叹了声,似早知会如此。她下了榻来,深宫夜冷,宫烛幽幽,女子眉眼间生着几分疼惜,接了宫人递来的巾帕,细细帮元修擦了眉峰上沾着的雪,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倔,有车辇不乘,非要淋着雪来。”

    永寿宫东暖阁里,元敏斜靠在暖榻上,墨裙高髻,不饰簪钗,不见翠佩,却华贵如牡丹国色。

    安鹤不意外,抬手便让驾车辇的小太监退下了,转身便随着元修往后宫去。酉时未过,天已黑沉如墨,宫灯绚丽,大太监转身,雨花宫锦在落了雪的宫砖上扫出天青色,眼角熏着的胭脂艳若宫灯。

    “不必!”元修道一声,大步往永寿宫行去。

    这宫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盛京宫总管安鹤。

    宫门里备着车辇,元修一进宫门,传旨的宫人便道:“侯爷,今儿雪大,离永寿宫还远着,太皇太后担心侯爷淋着雪,特备了车辇,侯爷还请上辇。”

    宫门酉时三刻落锁,元修酉时二刻进了宫。

    “相爷,侯爷,宫里来人传话,太皇太后宣侯爷进宫叙话。”

    元修闻言,心头顿生烧怒,眸底皆是沉痛,只是尚未开口,书房外便传来了管家陶伯的声音。

    元相国自前院进来,墨貂裘衣的领子上还沾着雪片子,听闻此言,不由面覆寒霜,冷笑问道:“怎么?你还要弑父不成!”

    元相国傍晚才从朝中回府,进了书房,尚未更衣,元修便问:“爹可有话要对儿子说?”

    相府里,元修有些日子没回来了,这日一回来便去了书房。

    雪下到傍晚,皇城尚在,朝中却变了天,十位朝廷大员被收押关进了天牢,十家府上被查封,连别院和城外的庄子也都封了。大雪里,府里被撵出的女眷哭哭啼啼,婆子小厮慌忙去客栈寻屋子、去外城租宅子,只见街上到处是刑曹衙差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内城的钱庄银号封了七八家,外城的也有一家封了。

    这日,盛京下了场大雪,漫天黑云磐石般重,似要将这富丽皇城一朝倾覆。

    元修微怔,她在军中时不许他拍她,一拍她就像毛虫般蜇人,今儿倒拍起他来了。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只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出了刑曹衙门。

    暮青叹了声,她不擅安慰人,一让她温言软语,她就浑身别扭。想起在西北军营时,元修尚不知她是女儿身,总喜爱拍她的肩,她便也抬手,往他肩头拍了两下,便算作是安慰了。

    此案无疑是元修最受伤害,但他是西北军主帅,案子查察至此,该回禀的案情她还是要回禀的,只是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查过升昌钱庄,这家钱庄是八年前在外城开起来的,接的是商号的生意,名不见经传,但钱庄开起来的年份很可疑,显然是为了存放抚恤银两而专门开的,钱庄的掌柜她已经命人看押起来的,但这些年都是胡文孺与他接头,元相国从未露过面,这简直是当年做此事时就想好了退路和替罪羊。

    “元修。”暮青唤了元修一声,他回身时她已拉着他转去了门后,低声道,“此案幕后之人是谁,想必你心里清楚,他老谋深算,行事十分小心,这些年来从未亲自沾手此案,因此我没查到证据。”

    暮青随后便跟了出来,见元修立在刑曹衙门口,风扯起男子的发,远望如泼墨,肃厉凌天。

    长风起,街上肃杀,押出来的朝臣皆被扒了朝服,戴枷上锁,押入囚笼,喊冤漫骂不绝于耳。元修自刑曹里出来,仰头望天,见天边黑云滚滚,压城而来,寒冬正月,暴雪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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