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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政府综合室主任李抱朴和妻子搀扶着母亲下车、进门,副主任孙留根就跟着进门了。

    李抱朴两个多月没见过孙留根了,他和妻子把母亲搀扶到卧室里让母亲在床上躺好,连忙转身回到客厅里,递给孙留根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抽着,坐下来和孙留根说话。孙留根和他寒暄了一阵子,转脸和他说郑梧明县长调走了,新县长也上任一个多月了。李抱朴“哦”了一声,问孙留根新来的县长是谁,孙留根说是市委副秘书长单言堂,李抱朴听了,心窝子里顿时像被人掏空了,隐隐作疼,但又不能在孙留根面前表现出来什么。

    李抱朴到县综合室任职之前是县文化局副局长。这个文化局副局长的职务,是因了他在县党校不但会教公文写作课,还会写小说而得来的,分管文化馆、电影院两个单位,事情不多,业余时间照旧爬格子写小说。小说虽然写得不好,也发了几十万字了,省、市报纸也不断有鼓吹他小说的文章,还给他吹出了一个20多万元的版权,儿子上大学的学费有了,还买了一套新房子,把他乐坏了。郑梧明从市财政局来金成县当县长之后,综合室主任孙大炮到政府办公室当主任去了,综合室主任这一职又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郑县长挑来挑去把他从文化局挑过来了,直接负责县长的大小文字材料的起草和把关。母亲这次去北京动手术,他请假和妻子在北京侍奉母亲,一去就是两个半月。两个半月以来,为了免于外界打扰,安心侍奉母亲,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把手机号码换了,几乎不和金成县县政府的任何人来往了,包括综合室的同僚。母亲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闺秀,人不但生得胖人眼睛,琴棋书画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是从天津跟随父母、哥哥一块被撵回老家的资本家的后代,这辈子过得却非常不容易。母亲一家人回老家不久,她父亲跳井自杀了,她母亲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整日闷闷不乐,第二年也撒手归西了;她和大哥相依为命过了不到六年,大哥因喜欢摆弄收音机,拆拆装装,装装拆拆,很引人耳目。大队支书想让大哥给他无偿安装一台收音机,大哥没有钱给支书买三极管等收音机零件,那台让他拆来装去的收音机又不舍得给村支书,就被村支书诬陷偷听敌台、叛国通敌,被政府判了20年徒刑关进了监狱,在一次越狱逃跑中死于乱枪之下。他是母亲唯一的子女,三岁的那年父亲又死于车祸,年仅24岁的母亲苦苦守着他,一守就是40多年。这40多年来,他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读下来,母亲为了抚养他所遭受的罪,也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了。母亲在大街上摆过地摊,推过三轮,到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摆地摊时被人抢过,推三轮时被汽车撞过,做小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折过左腿。他娶妻生子了,母亲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腰,又把丢了多年的琴棋书画捡起来教给了孙子,不但把孙子培养成了一个多面手,也把孙子培育出了“不馁怯、不骄傲,敢为天下先”的坚韧性格,高二就成了人民大学的一分子。也没见天降大任于母亲,却让母亲这样“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想想都替母亲艰难的一生难过、落泪。他被调到综合室之后,也是儿子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人民大学之后,母亲身体由于年轻时过于透支体力渐渐不支,恨不能一日三病,他想多陪陪体弱多病的母亲,繁忙的工作却总使他力不从心,母亲虽没有任何怨言他心里却始终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这种滋味,犹如寸草难报三春晖。三个月前,上边传言县政府领导班子要调整,县长郑梧明不是升任县委书记就是调到市里任职交通局局长,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他跟了郑梧明县长四年多了,又是郑县长把他选拔到这个岗位上来的,相处的也不错,或者说郑县长的确比较欣赏他。郑县长要离开这个岗位了,他也算完成任务了,就想借此机会退出综合室。官他是不想做了,他想去文化局当个创作员,或者去文联当个专职作家。这样,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坐下来写小说和侍奉母亲。一天,他跟着郑县长下乡镇检查工作,言语中谈出自己的想法,郑县长极不理解,一直没有言语,下车之后才甩给他一句话,说:“你即使退出综合室,要去也得去人事局这样的要害部门做一把手,否则就可惜了!”他非常感激郑县长对他的知遇之恩,但他的确不想再在官场上做下去了。短短几年的官场生涯,他有自己的体会。在文化局他不但是个领导还是个作家,大家敬重他;来综合室之后,由于郑县长的大手罩着,下面的人趋奉,上面的人拉拢,日子应该说是滋润的,可他却怎么也滋润不起来。有些领导,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台上是领导,是正人君子,是出类拔萃的中共党员,台下却是流氓,是恶棍,是社会渣滓,霸占个政府招待所的女服务员那是小菜一碟;副县长的椅子还没坐热,就盯上了县长的椅子,东找关系西扒门子,热脸贴领导的冷屁股也得往上爬,做梦都盼着自己爬得越快越高越好,做一点对社会发展有益的事情却有如宰杀他,到处叫苦,到处表功,他看不惯,和他们为伍他觉着肮脏,就想回去写他乐意写的文字,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守好自己的这方土壤,把污染减少到最低限度。但是,他没法这样展开和郑县长说,甚至永远不能说,但他还是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坐下来和郑县长聊聊,哪怕是委婉地向郑县长亮明自己的想法,也要让郑县长放行。没有料到的是,他还没有和郑县长坐下来,母亲检查出了直肠癌,这不外乎对他当头沉重一棒!更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看病回来,他得到的第一个信息就是郑梧明县长调走了,新来的县长又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单言堂。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应该非常高兴,同学关系是当今社会上最铁的关系之一了,用好了只有沾光,绝对吃不了亏,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原因是,他太了解单言堂了,单言堂和他不是一路人,但这话不能和部下孙留根说;哪怕孙留根知道这些,也不能随便说。他捏着烟蒂的手禁不住有点哆嗦了。官场上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情,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郑梧明县长反正调走了,单言堂县长到位一个多月了,自己也没有退出综合室,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处了,班还是要上的,第二天上午他按时上班去了。到班上和同僚们寒暄了一阵子之后,就去了单言堂的办公室。他和单言堂再不是一路人,人家现在是金成县县长了,是顶头上司了,礼节上的照面还是要的,何况他和单言堂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转了单言堂的办公室又转了各副县长的办公室,政府办公室、督查室,他也转了转。他这样转了一圈之后,上午10点多,准备给母亲去抓中药,通讯员小李来通知,说单县长要在小会议室召开县长办公会要他参加,他把给母亲抓药的事情放下,拿上笔记本就去了小会议室。

    会议虽然是县长办公会却是个小会,没用半个小时会议就结束了,但会议的内容却不可忽视。县长单言堂在会议上拍板要在近期内召开“金成县政府工作会议”开会时间暂定半个月之后,要综合室准备会议所需要的文字材料。大材料有两个:一个是常务县长的总结报告,主要内容放在寻找差距和总结经验教训上,另一个是县长单言堂的主题讲话,内容的重点放在金成县近期和远期工作和要求上,要综合室秘书们在10天之内把这些材料备齐,尤其是县长单言堂的讲话草稿,必须在10天内拿出来提交县长办公会讨论。

    李抱朴到综合室工作4年多了,县政府工作会议每年都要开,少则两三个,多则四五个,写这样的会议材料对于李抱朴来说可谓轻车熟路,拉出一个简短的提纲来让县长过目一下,然后,让室里的秘书们根据各自负责的部分写出来,他汇总一下,就可以提交县长办公会讨论了。但是,当他开完这个县长办公会议回到办公室里,坐到办公桌前面,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水,就不想这样做了。他打算留下秘书小齐在家下通知、搜集材料,其它秘书分头深入下去,深入到重点乡镇,深入到重点企业,深入到重点局委办室,摸一下情况,看看这个县的近期和远期的工作到底需要做什么,怎么去做。他虽然和单言堂不是一路人,那是个人的私事,虽然单言堂是金成县县长,县政府又不是单言堂的,县政府近期和远期的工作要做些什么,怎么个做法,是有集体来决议的。他想给这届县政府领导班子拿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工作计划来,为这个县的政府工作开创出一个新的局面来。他越想越兴奋,连忙和副主任孙留根说召集大家开会,商量如何准备好这个会议的材料。恰好大家都在家,不到3分钟的时间大家都聚齐在他的办公室里了。在会议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大家交了底,唯独孙留根没有吱声外,大家都很赞成他的意见,他问孙留根:“王主任,你是不是有什么高见?”孙留根先是摇了摇头,又紧接着点了点头,之后说:“很好!我没意见。”李抱朴就说:“大家没意见,从下午开始就分头落实去吧。”会议就散了。

    费朝国秘书是个副科级秘书,他的副科级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来综合室做秘书工作两年多了,仍旧打杂;顶多,别的秘书的材料忙不过来了,李抱朴就让费朝国去搭搭手,帮着搜集一下素材,或者帮着抄写一下材料。费朝国的副科级虽然是从外面带来,人家毕竟是副科级,级别又是组织给的,干的又是组织的事情,老让人家打杂总不是办法,但又没有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为此,李抱朴比谁都急,非常想让费朝国能够像其他的秘书一样独挡一面,减少其他秘书的工作压力,但试了几次,都不行。费朝国写出来的材料除了语言很不过关之外,还有水分太多的毛病。李抱朴认为,如果这样的材料一旦从综合室里出去了,那危害就不是一般的大了,轻则影响县领导的形象,重则影响县里的整体工作,就想把费朝国调离综合室。但,费朝国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孙大炮安排进来的,又是孙主任的内弟,费朝国也不愿意离开综合室,李抱朴狠了几次心也就抹不下这张脸皮来把费朝国弄走,事情也就只好这样不好也不歹地一直搁着了。

    费朝国也很不满意自己的现状。同事们看不上他写的材料,县领导们也看不上他写的材料,这是事实,但费朝国不这样认为。说他写的材料水分大,他一点也不服气。什么我写的材料水分太大?你李抱朴、孙留根写的材料水分就小?看看你们自己写的那些材料,个个材料安上一台流量500吨扬程500米的水泵,抽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抽干净,还有脸说别人!语言不过关,费朝国虽然从心里认可,但是,让他坐下来好好学习一点语法,学习一点语言逻辑,练一下基本功,他又头疼了,坐不到10分钟就坐不下去了,心里还嘀咕,不就是码字嘛,他奶奶的,哪来的这么些穷道道,打开电脑就上网玩开了“拖拉机”或者找个有视频的漂亮女网友,看着人家那动人而富有性感的面孔海聊了起来。不过,每当费朝国看到综合室的一个个小小的股级秘书们,你不是跟着王副县长下去搞调研,就是他跟着齐副县长去参加什么会议,前呼后拥的出办公室了,和县长一块下楼了,和县长一块钻进轿车里了,滋润得很,自己却整日这么无聊,心里就多了很多抱怨,多了抱怨又没地方撒去,只有坐下来继续玩他的“拖拉机”或者和他那有视频的漂亮女网友敲打着键盘噼里啪啦海聊了。

    这天,费朝国和海南的一个漂亮的年轻女网友聊着聊着,女网友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什么级别,日子好混不好混,最近有没有升职的可能呀,费朝国心里禁不住又酸了起来,两眼瞪着这个漂亮的女网友发过来的这一连串的话语,不知道和她说实话还是说瞎话了,想了想,忙打了个瞎话说市长喊我有急事,就把微机关了。

    费朝国的副科级不是偷来的,综合室里除了主任李抱朴之外,就数着他和副主任孙留根的乌纱帽翅子大了,可人家孙留根做的是什么工作?人家孙留根是为常务县长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服务的。综合室的惯例是一个秘书跟一位县长,孙留根一下跟了两位副县长,他哪个副县长也没跟不说,整天还像个店小二,不是提提水,就是扫扫地,顶多帮着那些股级秘书们抄抄材料,哪里做的不是了还要吃这些股级秘书的白眼珠子,听他们说些连讽带刺的屁话,虽然没事的时候有“拖拉机”玩着,有漂亮的女网友海聊着,漂亮的女网友现在把问题提出来了,戳到了他的软肋上了,他和女网友说了句瞎话也满足了他的心理了,微机也关上了,怨气却更加多了,心理也更加灰暗了。费朝国气呼呼地走出办公室推开主任李抱朴办公室的门,看到李抱朴一人在抽着烟看着报,狠狠心想把这些怨气就这样都撒出来,扶着门框想了一下,好不容易求姐夫调到这里来了,目的又是想借这么好的一个台阶接触一下县里的领导再上一步台阶,不说当这个综合室的主任吧,下乡镇起码也得给个书记或者镇长干干,这样把气一撒再把这个位子撒丢了,前功尽弃,这就不合算了,连忙换上一张笑脸走过去给李抱朴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支烟,倒上了一杯水,也就忍气吞声又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费朝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电脑跟前,找了八圈子为什么也没找到为什么,最后还是在心里把气撒到李抱朴身上了,心里不停地想,这都是李抱朴这个书呆子在作怪。

    给政府工作会议准备材料,其他秘书都接到了任务,唯独没有费朝国的,费朝国急了,别人都走了,都吃饭去了,他伸右腿挡着了要走的李抱朴,一边让着烟,一边面带三分巴结地问:“李主任,你看我做点什么?”李抱朴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了,知道工作疏忽了,忙说:“小费,你跟着我。”这次给写材料,李抱朴承担了下乡镇摸底的任务,费朝国做梦也没有想到李抱朴会让他跟着,心里一激动,马上说:“李主任,我请你客,也算给你接风?”

    李抱朴带着费朝国一下午跑了两个乡镇,跑下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费朝国拐弯抹角想让李抱朴安排加班餐,李抱朴挂念着母亲,没吱声什么,车到家门口他就下车了,对费朝国说:“你和司机小邢去吃点吧,我就不了。”李抱朴打开家门一看,孙留根却在客厅里耷拉着脑袋坐着,抽烟。这个大烟鬼扔在地上四五个烟蒂了,还在抽,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夹着公文包走到孙留根的面前笑着问:“老王,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孙留根是负责跑企业这一块的,他今天下午跑了一个企业就感觉不对劲了,回到办公室里闷坐到下班,也没等到李抱朴回来,掐死烟蒂就跑到李抱朴家里来等了。孙留根看到李抱朴进门了,连忙站起来也笑着说:“李主任,我是没怎么了,我想问问你,这次写材料你这样做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孙留根这样一问,李抱朴糊涂了,坐下来,问孙留根:“老王,什么真实意图?你这话,我不明白。”孙留根又点上了一支烟,走到李抱朴的脸前说:“我才不信哩!”李抱朴更笑了,心想,你这个老王呀老王,你这是神经的什么呀!嘴上却说:“你不信什么?你说说看。”孙留根重新坐下开始说了,很悲观地说:“李主任,我怎么考虑都感到你是不想干这个综合室主任了。”李抱朴“呼”站起来了,很严肃地说:“老王,你怎么这样说?”孙留根耷拉了一下脑袋,弹了一下烟灰说:“我只是一个感觉。”李抱朴立马有点严肃地批评孙留根说:“老王,你的感觉不对!”孙留根激动了,也站起来了,伸着头,公鸡斗架的样子,小声说:“怎么不对?你在官场这么些年了,包括前任比较务实的郑县长,他们这些领导喜欢做什么不喜欢做什么,他们喜欢做什么的目的又是什么,你心里难道没数?”李抱朴无语了,点上一支烟坐下来,孙留根的话说得就更加理直气壮了,接着说:“单县长的为人你最清楚了,你们是同学。就他的做派,你想想,你这样做了,别说你不想干综合室主任了,你就是想干,也白搭了!”孙留根说过这话,接着说:“李主任,我的话说完了,我还有事,我走了。”孙留根顺手从茶几上抄起自己的公文包来夹上,走了。

    孙留根走了,却扔在了李抱朴眼前一个非常沉重的包袱,黑压压的,让他喘不过一口气来。郑梧明县长的事情就不用想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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