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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说起来,怀玉和黄德明确立那种关系是从怀玉生了那场病之后开始的。在此之前,他们只是一般的师徒关系,而且还是临时的──怀玉的师傅休病假,车间领导就让怀玉临时跟黄德明后面当学徒。那时候怀玉梳一条独辫,穿着朴素大方,显得端庄沉稳,秀外慧中。那时候全国正在搞“大跃进”像当时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怀玉也在积极要求进步,上班时刻苦钻研业务技术,下班后努力学习文化知识。黄德明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开始向怀玉表示好感的。怀玉最初并未在意。怀玉觉得师徒之间互敬互爱相互多关心一点这很正常。直到黄德明十分明确地向怀玉表示那个意思之后,怀玉才慌了手脚。这种变化是怀玉始料未及的。怀玉在熬过三个不眠之夜之后,终于巧妙而又委婉地向黄德明说出了那个“不”字。这并不等于说怀玉对黄德明没有一点好感,恰恰相反,黄德明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有技术,用常州话说,黄德明是很有“卖相”的。在怀玉那个年代,任何一个姑娘面对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都是不可能不动心的。怀玉之所以说不,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女人,或者说,他曾经有过一个女人。怀玉必须彻底跨过这道障碍,才敢真正放心大胆地去接受和拥有这份幸福。但是,这一切事关道德作风问题,并且,他跟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彻底了断,今后会不会来找麻烦,怀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样的障碍怀玉怎么跨得过?因此,面对这唾手可得的幸福,怀玉只能理智地望而却步。然而怀玉的拒绝,不但没有使黄德明失去追求的信心,反而使他变得更巴结更殷勤。在上班期间,他手把手地教怀玉学技术;下了班之后,他请怀玉看电影逛公园。星期天休息的时候,他从家里带来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送给怀玉。眼看着这功夫仍不奏效,他又把他的老爹和姑妈叫来当说客。他老爹黄传清对怀玉说:“姑娘,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当然希望我们的儿子能为我们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你说对不对?”他的姑妈黄传琴更是快人快语:“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那个女人怎么能跟你相比?换句话说,那个女人如果也像你这样善良、贤惠、聪明、漂亮的话,我们家德明又怎么会不喜欢她不要她?姑娘,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犹豫的?”面对这些说词,怀玉只能摇头苦笑,不置可否。直到怀玉生了那场病之后,这一不尴不尬的局面才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那时候,怀玉连续几天高烧之后,整个人虚脱了一般。黄德明他娘邹凤英得知消息后,连忙在家里炖了一锅鸡汤,然后冒着雨,踩着一路泥泞,从乡下来到城里,来到怀玉的宿舍。接着就是不由分说,一口一口香浓鲜美的鸡汤,小溪潺潺般流进了怀玉的嘴里。望着那慈祥淳厚的笑容,那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亲和力,怀玉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怀玉虽然从小失去的是阿爹,但那个给过怀玉生命的姆妈,在失去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之后,就把剩下来的一切全都给了她的第二个丈夫以及她与第二个丈夫生下来的那一大堆孩子身上,怀玉则成了多余的累赘,也就是说,没过多久,怀玉就被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如果不是赶上全国解放,使怀玉敢于冲破牢笼走向新生的话,那现在的怀玉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状了。怀玉突然觉得眼前这位佛口佛心的仁厚妇女,就是自己多少回梦里相见的那个好姆妈。这样的好姆妈是从怀玉记事开始就一直渴望和向往的。所以,从那时候起,怀玉就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亲近和敬爱母亲是人的一种天性,同时更是心灵孤寂的一种慰藉。怀玉当然更不例外。后来,当黄德明告诉怀玉,说邹凤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后娘时,怀玉不仅不以为异,反倒觉得她更可亲,更值得敬重和信赖。怀玉曾为此专门问过黄德明:“你觉得你有这样一位后娘,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黄德明诡谲地笑道“你都这样敬重她,当然值得庆幸啦。”虽然黄德明的回答模棱两可,但怀玉发自内心地敬重爱戴这位天下少见的后娘,却从此有增无减。也正因如此,所以当邹凤英那天字斟句酌地开口对怀说了那番话之后,怀玉的感情天平才终于发生了明显的倾斜。她当时是这么对怀玉说的:“怀玉姑娘,这事本不该我来多嘴──实际上我也不想对你多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点,我们家德明对你的确是一片真心。噢对了,还有一点,听说那个女人已经离开常州去了安徽,不知道这个情况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远走高飞了对不对?总之,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拿主张,啊!”这番话其实很简单很平常,但怀玉听起来却觉得是那样的亲切悦耳。怀玉当时没有接邹凤英的话头,而是出人意料地问了她一句:“我能喊您一声姆妈吗?”邹凤英的脸上起初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变成了菩萨般的微笑。邹凤英一边轻轻抚摸着怀玉的肩膀,一边说:“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本来就拿你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怀玉接着又问:“如果我不答应德明的事情,您还会把我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吗?”邹凤英笑道:“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姆妈,你和德明的事情成不成都一样,我的好丫头。”这时候,怀玉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邹凤英的怀抱,一边泣啜,一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姆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件事情,有的人再怎么讲都无济于事,你所敬重和信赖的人随便一说,你就立刻奉为圭臬,觉得这才是解开心锁的金钥匙,是开启情感之旅的动力之源。怀玉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步一步陷入感情的泥潭,并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的。几十年以后,怀玉在给她儿子写的信中提起这段辛酸往事,仍然充满怨艾和恚恨。她在信中写道:“如果不是遇到你的这位亲娘(常州人对奶奶的统称),那事情也许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你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个样子的。我这么说并不是责怪你的亲娘,我自己也有责任。我那时候太天真太轻信了,一想起这一切,我的心就特别痛,眼泪就止不住地住外流。”

    情感的火焰一旦被点燃,立刻就会蔓延成燎源之势。怀玉对黄德明的感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什么都受理智的控制,无论如何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等到自以为跨过了那道屏障,就顿时感到天宽了,地阔了,一直被禁锢在心里的那个情魔,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那是个月光如洗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温馨缱绻,如梦如幻。这样的夜晚是注定要与温情浪漫联系在一起的。当怀玉刚将同宿舍的女伴支走,黄德明就如期而至的时候,怀玉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便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了。那时候,怀玉显得紧张而又慌乱。怀玉很想开口说点什么的,但喉咙口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要说的话都被挡了回去。直到黄德明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一把抱住她的时候,怀玉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一边挣扎一边央求道:“不要这样,德明,这样不好,请你松手,放开我!”黄德明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将怀玉抱得更紧。黄德明将嘴贴在怀玉的耳畔,先是轻轻摩挲,接着便是醉语呢喃:“怀玉啊,我的好怀玉,我们结婚吧,你是属于我的”“可是”“可是什么?我喜欢你,我爹我娘我姑妈都喜欢你。他们都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些我心里都明白。我想问你的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多少遍了,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真正相信我?我现在再说一遍,我之所不喜欢那个女人,是因为她作风不正,行为放荡。那个孩子跟我没关系,我对天发誓,这下总可以了吧。行了怀玉,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噢对了,你看看,我今天又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喏,这是我姑妈让我带来给你的桂圆和蜜枣,喏,这是我娘亲手腌的雪里蕻咸菜和咸鸭蛋。我娘腌的咸菜香脆鲜嫩,是你最喜欢吃的对不对,我娘说了,这段时间田里活忙,没空来看你,我娘还说”一提他娘,就立刻有一股暖流开始在怀玉的心头涌动,让怀玉充满感激和感动。怀玉低下了头,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还说什么呢?他对怀玉有情,怀玉对他有意,中间还有这么一位嘘寒问暖知心着意的好姆妈。至于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既然怀玉每次问他,他都一口否定,且回答得如此干脆,想必真的与他无关了。一颗真正动了爱情的心,是最多疑又最轻信,最排他又最宽容的。怀玉就是在这样一个温馨缱绻的夜晚迷失方向的。

    两个多月之后,怀玉突然感到身体方面太不对劲,上个月没有来红,这个月怎么到现在还不来?会不会是一想到那个事情上面,怀玉的头就立刻“轰”的一声大了起来。真要是那个事情的话,那可怎么得了啊?一个黄花丫头,还未结婚就先有身孕了?这事一旦传出去,怀玉今后还怎么有脸见人?这事非同小可,必须赶紧找黄德明商量办法。于是,第二天一下班,怀玉就把黄德明叫了出来。他们的工厂紧临大运河。他们出了厂大门,拐过那条石板路,就来到了运河岸边。眼前是船帆点点,远处是斑驳的青砖石墙,疏密有致的木格门窗,这种前街后河的水乡风貌,他们已经司空见惯。怀玉就是从这样的水乡小镇走出来的。那里面的生活气息,民情风俗,怀玉都了如指掌。正因为太熟悉那一切,所以怀玉才对自己面临的麻烦格外忧心忡忡。那是比偷比抢更容易让人嚼舌头的事情啊。然而当他们沿着古运河一路往前走的时候,怀玉却始终欲言又止,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走在一旁的黄德明则天上地下从前现在地说得滔滔不绝。他们虽然有过那个如醉如狂的消魂一刻,但像今天这样,怀玉主动叫他出来轧马路,这还是第一次,黄德明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来好好展示一下自己。他显得踌躇满志而又谨小慎微。他不断地给怀玉描绘美好的未来,同时又夹杂着许多奇妙有趣的小故事小笑话,希望以此来博取怀玉的欢心,哪怕能逗她开怀一笑也是好的。然而怀玉似乎并不领他的情,始终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怀玉,你今天这是怎么啦?这么长时间一声不响的?出来前你不是说找我有重要事情要商量的吗?”

    怀玉深深叹了一口气,愁绪满怀地开口道:“你叫我怎么开口跟你说呢?”

    黄德明笑道:“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再者说了,不管怎么说,你总得先把事情说出来,咱们才能知道这个事情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呀?”

    这倒也是,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把事情说出来才行,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与其等到后来说什么都来不及的时候再说,不好现在趁早说个明白。怀玉经过这么一想后,于是就将自己的身体变化和自己的担心统统向黄德明说了一遍。

    怀玉原以为她说过这些情况之后,黄德明会像她一样紧张不安起来的,可是没有。黄德明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紧张不安──更不用说担心害怕了,反而像听说书佬讲了一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怀玉被他笑傻了,笑呆了。怀玉为那件事情急得猫爪挠心,如坐针毡,黄德明却根本不当回事。怀玉不由无名火起:“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说笑话,在骗你,在跟你弄白相(开玩笑)是不是?”

    黄德明见怀玉花容失色,忙一迭连声地向怀玉说对不起:“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怀玉你想一想,我姑妈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我们就那么匆匆忙忙的一次,又怎么可能会有事你说?”

    “万一要是真有了呢?”

    “没有万一!也不可能有万一!你这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怀玉。你应该相信我才对。我保证你什么事情都没有。”

    一件自以为非常严重非常麻烦的事情,就这样被黄德明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了。怀玉不知道是对是错是喜是忧。怀玉的心里一片怅惘。直觉告诉她,两个月没有来红,肯定有问题。但黄德明信誓旦旦说不可能,怀玉不知道究竟是信好还是不信好。怀玉真想另外再找一个人去问问。可是,偌大的世界,除了黄德明的后娘,谁又是怀玉真正可以信赖可以依傍的人呢?干脆就去乡下问问黄德明的后娘邹凤英吧。然而,这种事情怎么开得了口?真要有事也就罢了,万一真像黄德明所说的那样,什么事情都没有,那时又怎么办?那样的话,不仅黄德明会生气,她也会从此看轻怀玉。唉,真是左右为难。也许真的应该相信黄德明,就那么一次,怎么可能会有事?算了算了,还是先等一等再说吧。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这一下什么也不用再等了。这一下什么都清清楚楚了。怀玉的腹部已经山包一样隆起。怀玉都能明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踢腿腾挪,在手舞足蹈了。这时候已经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的元月,农历戊戍年的年尾了。这时候的黄德明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了。这时候的怀玉反倒一点不紧张,不担心,不害怕了。当黄德明一次次要求,不,是一次次恳切哀求怀玉尽快将肚子里的小生命处理掉时,怀玉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个“不”字。怀玉在每次回答那个不字的时候,神态都是那样的从容安祥,怡然自得和理所当然。黄德明却急赤白脸道:“你要是真把孩子生下来的话,那对你对我对我们大家今后都极为不利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今后人家动不动就会嚼我们的舌头,骂我们的山门,甚至有事没事都拿我们当出气筒你知道吗?”

    “知道!”

    “你就一点都不怕?”

    “不!”

    “到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你还是再好好想一想。”

    “不用,我已经什么都想过了,我不会后悔的。”

    “你非要将孩子生下来?”

    “是的。”

    “如果我不认这个孩子呢?”

    “不可能。”

    “怀玉你疯了”

    怀玉没有疯。怀玉清醒得很。两个月前找黄德明商量这事的时候,怀玉没有想过要生下这个孩子,即使想过,经黄德明这么一劝,一哄,一吓,怀玉也会很快改变念头的。但是现在,别的不说,已经孕育了将近四个月的一条生命啊,怎么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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