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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去潢川,是在公元一九八六年的初冬,其实什么时间并不重要(只要人的“聪明”不能超越现时态的局限,哪怕推移到公元二九八六年,该发生的故事还是照样会发生,你说是不是?),重要的是,好像冥冥之中真有一个主宰似的,我是突然决定要去那个叫作潢川的小城的。并且最最奇怪的是,那天早上,当我终于汗流浃背地挤上开往潢川的那趟长途班车后,不知怎么的,我居然把车站反复播放的那支喜洋洋乐曲,当成了我后来一听到就会心惊肉跳心胆俱寒的:——

    “3331——!”

    “3331——!”

    这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主旋律。“3331——”命运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敲敲敲敲敲敲!敲得我飘飘忽忽、忐忐忑忑、如梦如幻、云里雾里,直到汽车终于打响引擎,终于在“嘟嘟”声中驶出嘈杂市声驶出晃眼的红男绿女世界驶向开阔的原野,车厢内一片叽哩呱啦的南腔北调,什么改革开放物价飞涨,什么升官发财贪污腐败,什么偷女养汉不正之风等等之类,而那时我的耳畔却空谷回音般始终是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敲敲敲敲敲的沉重叩击声。

    突然,我的同座,一个看上去足有五十开外的中年人,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向前呶呶嘴,一脸的鄙夷,示意我朝前看。前排座位上的一对年轻情侣,正在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甜甜蜜蜜难舍难分地爱着。想到自己这次旅行的目的,想象着自己也将拥有这一刻了,那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恢复了神志,意识到了这趟车将要把我带去的地方正有什么在等待着我。这使我立刻对同座产生了反感。你胡子都发白了你红什么眼你嫉妒个屁!?你装得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其实你是老不正经满肚子男盗女娼!哪一天我也象前面那对那样亲亲热热紧挨在一起,没准你也会在我们背后吐吐沫。这么一想,我向他投去了反感的一瞥,他却递给我一支烟,开始跟我闲聊起来。

    “到哪?”他问,普通话里夹着闽南腔。

    “终点。你呢?”

    “你的前一站。”他说,然后就自报家门,说他是广东一家进出口公司的采购员,来河南联系出口大米。

    “什么?”我脱口叫道。那时我刚读过一篇题为洪荒启示录的报告文学,满脑子都是“水旱蝗汤”“饿蜉遍野”的凄恻图景,虽然从地图上得知,我将要去的地方与洪荒启示录里的“洪汝河两岸”还相距甚远,但身旁的这位采购员说要去那里联系几十万吨出口大米,这不得不让我大吃一惊,怀疑他脑子进了水,大白天说梦话,在讲新天方夜谭。

    “这是真的。”他以十分肯定的口气说。象是不容反驳似的,他紧接着向我介绍那里的土质、水质和气候等情况,那里的的大米含有多少种有益成份,拿这样的大米出口能换取多少外汇等等,楞把我讲得目瞪口呆,疑信参半。

    “等汽车过了叶集,你看看那一片土地就明白了。”

    后来我见到的,果然是平展展一望无际的、完全适合于大面积耕种的肥沃土地。那时麦种播下已经发芽,远远望去,一片茵茵绿波。

    当汽车经过六个多小时吭哧吭哧的颠簸跋涉,快要驶近潢川时,天气突然变了,变得阴霾沉沉黑云压顶。多么奇怪!从合肥出发时,正是旭日东升,晴空万里,怎么几个小时一过,天就变了颜色呢?那时我耳畔又响起了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敲敲敲敲的重重而又深沉的叩击声:“3331——!”

    潢川县城,如果不是因为它灰尘太大,我敢说这是一个很美的小城。我说它美,并不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也不是因为它有两处名胜古迹:——南城小南海湖畔的铁旗杆和城西北六公里处的古黄国故城遗址;另外还有民族英雄吉鸿昌的纪念遗址,以及那条穿城而过的、宽宽阔阔的潢河等等等等;我之所以说它美,是因为我发现了它的一个显著特色:那种新式、时髦、流行的,与陈旧、落后、过时的,相互交缠交织;那种将现代化气息与古朴民风——古朴得简直有些粗鄙和原始——,相融相和有机结合的特色,是多么令人惊叹,令人感慨!不过,给人联想最多的,还是那两根高六丈、重约三万五千余斤、用生铁铸成的铁旗杆。这两根旗杆上铸有三层方斗,两条蟠龙。那蟠龙铸得张牙舞爪,形象逼真。杆顶铸有凤凰展翅、日月相映等图形,旗杆上有一副非常醒目的铁铸对联:——

    “铁杆颂德高千尺

    铜柱表诚灿九霄。”

    到了,这就是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这就是我多少次想象过、又有多少次魂牵梦绕的潢川城了。

    “3331——!”命运交响曲的主旋律,又在我耳畔、心际轰鸣回荡起来。对这部交响曲的“核心”这主旋律的“主导动机”贝多芬曾经说过:“命运就是这么敲门的”现在,毋庸赘言了,我将必然而又偶然地、即时而又共时地、历史性地去叩响我的命运之门了。这不可知的命运啊阿弥陀佛上帝保佑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怀着忐忐忑忑的、乐观与悲观的、自信与疑虑的、希望与畏怯的、急切与踌躇的这种矛盾复杂的心绪,我下了车后,立刻到处张望,搜寻在照片中已经见过了千万回的她。昨天打电报告诉她我今天要来的,她此刻肯定守候在某个地方,这是确信无疑的。

    然而,从站内找到站外,又从站外找到站内,来来回回几个回合,都没有见到那个我十分陌生而又非常熟悉的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使我猛然想起了前不久她的合肥之行,因为我当时误信——或者说过份信赖——合肥汽车站时刻表上表明的班车到达时间,结果贻误了接车时间,致使她下了车后举目无亲(那时通讯不发达,不像现在打个手机一联系就一切搞定),最终竟一面未见就悻悻然失望而归。难道那天的一幕会在今天重演?难道她压根儿就不想在潢川见到我?抑或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站在冷风瑟瑟、举目无亲的潢川街头,我突然变得十分茫然。

    我们的相识相知,要从我一手操办那本油印文学刊物说起。当时我正参加北京的一家函授大学文学系的学习,我的名字和通讯地址又作为合肥学区的联系人,出现在校刊上,于是天南地北素不相识的函大同学,纷纷与我建立了通讯联系。这对我办好一本文学刊物(尽管是油印的)非常有利:既有作者又有读者,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了。也正因如此,作为一本油印文学刊物的主办人,当收到她的第一封来信后,我照例会向她大肆渲染我的“办刊宗旨、办刊理念”等等之类,并希望能获得她的支持云云。她很快来信表示:“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学习和锻炼的好机会,如果你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话。”

    我当然愿意“援助”每一个文学同路人。

    这就是我和她相识的发端,换句话说,这才是这部中篇小说的引子。我所主办的油印文学刊物,成了我们相逢的媒介,更成了我们相互交流、勾通心灵的纽带。但又不尽然。我敢说即使没有这种触媒,我们也照样会以别的什么方式相逢,好比在天体轨道运行的两颗行星,注定会有它们相互交错的点。

    这就是缘。我在东面,她在西面,她来。我往。我们运行到了那个相互交错的点,于是就注定会相逢相撞和相融。于是就注定会上演这幕活报剧。世上所有已发生和该发生的事情,都有它的必然性,都有它的因果关系。有些是我们可以预料和预知的,有些是我们无法预料和预知的。这不是宿命论,而是偶然与必然的辩证法。

    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这幕活报剧刚刚拉开序幕,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草草结束,怎么想都有点伤感、失落和无奈。很情绪化的我,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

    下一步该怎么办?没办法,潢川到合肥一天只有一趟长途客车,只有在潢川住上一个晚上,第二天再搭返程车回去了。这样想过,我便迈着疲惫的脚步,就近找了一家旅社,办好住宿登记手续,然后上楼,走进自己定下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闷闷不乐地点了一支烟,那天她去合肥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那天下午,我“按时”赶到车站后,就死死守在出口处,眼巴巴地望着一拨拨的人流从身旁走过,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过了半个小时,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她的人影,这下我急了,忙问车站工作人员,河南潢川来的班车到了没有?对方回答说,那趟车早到过了。什么,早到过了?这怎么可能?你们车站时刻表上明明白白白纸黑字写着的到达时间是15:30分,而我15:20分就守在这里了,怎么可能早到了呢?对方双手一摊说,它今天就是早到了,你跟我们急有什么用?你还是赶紧另想办法吧,譬喻赶紧到广播室,让他们帮你播一下广播找人什么的。一语提醒梦中人。我三步并两步直奔车站广播室,把我的情况跟播音员一说,播音员立刻答应,并让我这就去侯车大厅等侯我要找的人。然而结果一切都是徒劳,我最终还是没有在合肥见到她。

    这些情况我后来都写信告诉过她,她也回信原谅了我。这并不应该成为她今天避不见我的理由啊!她会不会也像我那天那样?这样一想,我连忙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接着匆匆下楼。走出旅社大门后,我又迟疑了。抬头望天,天灰灰的。西北风正狂吼乱舞着,马路上不时卷起一股股尘柱,倏忽又四散飞扬开来。也就是在这一刻里,那个我十分陌生而又非常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般来到我面前,并立刻发出天国妙音般既甜蜜温馨又疑信参半的试问句:你是不是谢卫?

    是的,你就是?不用问了,是她,是那个我梦里已经见过千次万次的、真真正正的她了!那一刻的记忆实在是刻骨铭心。就像飘落到荒凉孤岛上的落难者,眼看着就要奄奄待毖了,眼看着再无生还的希望了,远处突然驶来一条救生艇,这种意外的惊喜,这种绝处逢生的欣然、怡然和陶然的心境,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体验和品尝得到的。

    刚才所有的失望、沮丧、懊恼、忧郁、委曲和不快,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心跳在经过刹那的停顿后,开始明显加快了,完全是那种被电击的感觉。可是,思维功能和语言表达系统却突然短路了。嘴巴张了半天,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最终还是她先开口才打破了僵局。她说真没有想到你会来。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是一副惊喜、激动和羞赧的表情。她紧接着解释说,她其实早就在车站等着我了,后来车站的人告诉她合肥来的班车可能要晚点,她想既如此,自己正好有一件事情未办,不如趁此时去办了,回头再接人,谁知道就这样耽误了。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得很亲切、很腼腆又很妩媚。紧接着,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极其诚恳地请我接受她的致歉。

    我也笑了,但我的笑却显得呆板、笨拙,一脸的诚惶诚恐。面对如此热情、大方、端庄而又清秀的她,我的脑海里始终都是那种被电击的感觉。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一种幻觉?“3331——!”的重重而又深沉的叩击声又在我耳畔响了起来。虽然我的思维功能和语言表达系统发生了短路,但有一点我却非常非常地清楚:从见到这个可人儿的最初那一刻起,我就从此无可药救、万劫不复了。

    后来我们就一起走进了我定下的旅社房间。这是个两人间,设施很筒陋,当然收费也不高。像我这种工薪族,自费外出住两人间,应该说已经很奢侈了。与她对面坐下后,我的目光像被她“粘”住了似的,除了贪婪地、不知餍足地盯着她,心儿仍然怦怦激跳着,仍然感到窘迫,有点不知所措。心里很想开口说点什么的,却偏偏如骨鲠喉,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明就里,见我死死盯着她,那玉一般白、葱一般嫩的脸上,立刻飞满红晕: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呀?

    我连忙摇头说不是。

    那你咋老不说话呀?她把说读作“”她接着又说你瞧俺,高兴得差点忘了,刚才就是为了买这桔子才误的事。她一边说,一边把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打开,取出一只又红又大的蜜桔,仔仔细细地把皮剥开,然后双手捧着递给我。

    我想我这时侯无论如何都应该说点什么了,然而当我的目光与她那滚烫、炽烈、激切、深情而又坦诚的目光相遇时,我又突然变得像个胆怯的儿童,正在幸福地接受母亲的施予。我双手颤抖着从那双纤纤玉手中接过了桔子,却更不知所措了。我一会儿望望她,一会儿又望望手中捧着的这份沉甸甸的馈赠,嘴里喃喃着急于想说点什么,却仍然什么也未说出来。

    她困惑了:你到底咋的啦?

    我情急生智,突然有词了:我吃一半,你吃一半,好吗?

    她又笑了,笑得更妩媚、更甜蜜、更羞赧了。她说这一书包的桔子都是我特意为你买的。她又说就是为了买这包桔子才误了接你的,所以你必须将这包桔子全部吃掉才行。

    这是一包普通的、可以用人民币买来的桔子吗?这分明是一份无价珍宝啊!我醉了,同时我也清醒了。“3331——!”命运在敲门。我应该不失时机地立刻告诉她我来潢川的原因和目的。可是,这话怎么开得了口?毕竟是用一颗心灵去撞击、去叩响另一颗心灵的门扉,能否得到回应,能否被接纳,还都是未知。岂可如此草率和莽撞?不行。怎么不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是你的性格吗?认准了的事情,就应该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爱,更应该如此。于是,手颤抖着,心颤抖着,从旅行箱里取出了那封已经封过口并粘上了一枚足额邮票、信封上注明了收信人地此姓名的信件。

    本来,刚一开口,立刻就感到一种窒息般的胁迫,喉咙变得沙哑,舌头发干、僵硬,讲话更是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断断续续:要讲的话,都写、在上面,准备、寄、给你的,都站、在邮筒、前了,却突然、改变主意,直接来了。

    那一刻里,我简直犹如偷儿面对失主,心里忐忑忑忑、惶惶惑惑、紧张不安。在她读信的时候,我更是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仿佛真的在面临生死抉择。此岸与彼岸!天堂与地狱!那个“老虎还是少女”的故事,在意识里飞速流动着、闪现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老牛拖破车一般极缓极慢地朝前蠕动着。房间里静极了。那封信——那封很快将决定我命运的信,写得很长很长,她此刻读得也很慢很慢。一切都是未知。我只能等待。我只能在这种充满希望、期待和祈祷的等待中,任思绪纵横驰骋。

    她终于将那封信读完了。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来了。她那充满别样意味的目光终于与我对接了。她的脸色一片彤红。她字斟句酌地开口了:既然那姑娘,对你有意,你为啥不答应?

    听了这样的问话,我感到受了伤害和嘲弄一般愤激了,冲动了:

    我信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尽管她对我有好感,可她并不理解我!也正是通过她,我才真正认识到,当初是我那裹在“自尊、坦荡、富于崇高牺牲精神”外衣里的自卑、怯懦、软弱,才使我言不由衷地故作“高尚”并违心地去见了同学介绍的那个姑娘,可是跟她一接触,我立刻就意识到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是说同学给我介绍的那个姑娘不好,而是说她跟我根本不是同一类人,她根本不适合我。当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之后,我才立刻决定来潢川的。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真正理解我的人!你不会要求我放弃对于理想的追求,不会要我以丧失自尊自我为代价,以一个面目全非的我,去迎合、去“面对现实”的,对吗?

    那时我全身像突然着了火一般热血沸腾起来了。我一边慷慨陈词,一边走过去,冲动地、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濡湿而又发烫,刚一触及,顿感通了电一般,一股稣稣麻麻的、滋滋润润的感觉立即传遍了全身。她没有挣开,只是充满深情地、娇媚、羞涩地瞥了我一眼,就默默低下了头。我仿佛得到了一种鼓励和默许,开始更加忘情地、贪婪地、不知餍足地抚摸这双白白嫩嫩的、柔柔绵绵的、濡湿而发烫的纤纤玉手,并不时把它们摆到自己的脸上、唇上和舌尖上,抚着、亲着、吻着、吮着,与此同时,忽然想到今天汽车上见到的那对恩恩爱爱的情侣,想到他们热火朝天的爱抚,身体的某部位立刻生机勃发起来了:如果那就,意识里突然出现非份之想了,血开始往上涌了,心跳开始急剧加快了,理智的大堤变得摇摇欲坠了,思维变得模模糊糊了。

    这时候,她忽然抬起了头,她那一直被我抓握着的手,第一次突然用力反握紧了我的手,目光温温柔柔、亲亲切切地注视着我,神情亢奋而又激动地反复喃喃低语道:真没想到你会来,真的

    她的目光是一缕清波,那样的晶莹,那样的纯净,那样的圣洁,那样的不许玷污。意识突然清醒了,大脑也冷静下来了,于是就一边也去用力回握她的玉手,一边郑郑重重地告诉她:这完完全全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神示,它告诉我,有一件属于我的珍宝在潢川,我信了,我就连忙赶来了。

    那一刻,四只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犹如四根金属导电仪,我们体内的生物电流,正极和负极,阳极和阴极,通过这样的传导,不断撞击迸溅出一股股灼人的美丽火花。心灵交融了。灼人的火花把她的脸烧得滚烫,烧得通红,显得愈加妩媚,愈加娇俏,愈加美艳。不知不觉间,我们相拥在一起了。我把头紧贴在她的胸口,并有意识地在两座柔柔绵绵、张驰起伏的生命山峦之间不停摩挲着、游弋着,感受着它的脉息、它的搏动、它的神奇、它的亲切迷人。对于一个出生十个月就失去母亲、失去母乳喂养的我而言,面对饱满丰沛的乳房,就会立刻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生命崇拜。现在,当我真真切切地触摸到它的时侯,心里对它的渴望敬仰、期盼独占它的贪欲,就显得愈加具体而又强烈了。

    两心相依。此时无声。只有两颗心在相互撞击,在相互召唤,并在震颤中发出轰响和共鸣。我们再次紧紧拥抱起来,久久地、久久地沉浸在一种心的交互对流、交互感应之中。抱紧,抱紧!再抱紧!直到俩人都呼吸急促,开始喘不过气来了,这才终于不约而同地相互松开了对方。四目相对,各自的脸上都漾溢着怡然自得、幸福陶醉的神采。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忽然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赶快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去我家。

    什么?去你家?我这副样子怎么可以去你家?不行不行。

    她笑了,笑得甜蜜灿烂,妩媚迷人。她说你这样子咋的啦?咋就不可以去我家你倒说说看。

    我急了。我说我不是这意思,而是说,我这次来,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行不行。我连连摇头。

    她也急了。她说你就别再说这说那的了,我家里知道你要来,都已做了准备,现在就等你大驾光临了。你要是不去,我回家咋交待呀?好了好了,别磨蹭了,快跟我走吧。

    望着她那副着急焦虑的样子,我手足无措了。然而一想到第一次登她的家门,毕竟兹事体大,我这样两手空空的,岂非造次?使不得,使不得的。这样想过,我赶紧解释说,你知道的,我这次纯粹是非正式访问,好比中美建交前基辛格的访华一样,只是打个前站,只有等到我们正式那个了

    她立刻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了我的话头:啥这个那个的,我不想听。今天你不想去也得去。她边说边用力握紧了我的手。

    我左右为难了。我可以找到一千条一万条不去她家的理由,但我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办法,来松开被她握紧的手。对于自己狂热爱恋的姑娘,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极细微的眼神,都无异于神圣而不容抗拒的命令,更何况她那纤纤玉手的用力一握,简直俨然一块神力无比的磁场。一块铁碰上这样的磁场,是注定要被牢牢吸住的。当时的我正是这样一块“铁”

    跟她一起走出旅社时,天色已近黄昏了。小城的大街上,正涌动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街两旁的小吃摊也早已摆开了阵势,并不时传来既欢势嘹亮、又充满地方特色的吆喝声:——

    “馄饨面条热蒸馍咧!糊辣汤白米饭邓丽君

    醉太白要吃趁热咧!”

    无心观赏街景趣闻,意识里不断闪现的,是她曾经在信中给我描述过的她的家庭状况,想象着在即将见到她的父母兄妹后自己的神态表情和举止言行。“3331——!”这一深沉而又重重的叩击声,又开始在耳畔、在心际轰鸣回荡起来了。思绪更是变得纷纷繁繁、杂乱无章了。想到第一次登她家门的非同小可,想到自己一惯无拘无束的个性,想到自己两手空空的窘迫和尴尬,脚步突然变得迟缓了,几乎要打退堂鼓了。可是,为了她,为了爱,我能逃避退缩吗?爱是甜蜜幸福的,但爱更是一种责任。如果我此刻逃避退缩,我还配谈爱字吗?

    终于忐忐忑忑、诚惶诚恐地踏进她的家门了。最先见到的——也是我最怕见的人——是她的父亲。说不出为什么,也许纯粹是一种下意识,也许是对一家之主的权威产生的一种本能的畏惧。但那时已经无路可退、别无选择了,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伯父您好,然后手足无措地站立一旁。她的父亲,一张国字脸,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穿一套中山装,衣领风扣整整齐齐,讲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更是一板一眼。那一刻,他用审视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这才开始发话:

    你就是——呃,好,好。坐,坐吧。到俺们小地方来,还习惯吧,唵?

    习惯习惯。我唯唯诺诺。心里同时在不断告诫自己:千万小心谨慎、好自为之!不要忘了朋友的临别忠告——“如果到了她家,千万管住自己的嘴巴,牢牢记住‘言多必失’的古训”!蜀道最难,到了这时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然而,这天晚上我所面对的,并不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而是一场隆重热烈而又其乐融融的家庭晚宴。事后她给我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收到你的电报后,我激动得一夜都未睡着。第二天清早,我催母亲,母亲催父亲,父亲催我大哥。最后都争相上街买这买那,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我大哥,把店门留给母亲和小妹照看,他亲自回来掌厨。”情况的确如此,我进门落座后,她大哥从厨房出来与我打了个招呼,便又回去忙碌开了。望着她大哥在雾气腾腾的厨房里不停晃动的身影;望着那一齐生火的大锅小灶,那一盘盘、一碟碟、一碗碗或烧好或待炒的各种莱肴;我的心里一片惶恐和愧怼。那已经或正待精心烹饪的,分明包含了她全家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最高的礼遇,更赋予了一份厚厚的情、一份浓浓的意。

    全家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都与我一一相见过了。桌子拉开了。位置摆好了。那一盘盘、一碟碟、一碗碗飘散着诱人香味的美肴,都一一端上桌了。都已经快摆下满满一桌了,她大哥还在厨房里锅碗瓢勺地忙碌着。面对此情此景,我不能不感到羞惭、惶愧和无地自容。记得那时,当一切准备就绪,她父亲从他卧房里拿来一瓶包装精美的瓷瓶装白酒,对她母亲及她的弟弟妹妹们乐呵呵地笑道:

    你们喝甜的。俺和客人,还有老大喝这个。

    他边说边指指他身旁的座位,叫我过去就坐。我连连点头说好,却迟疑犹豫着不敢挪步。我觉得我那一刻简直就像一个牵线木偶。

    咋啦?这儿不跟你自己家一样吗。快过来坐。

    这是她母亲的声音。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分明充满了磁性,充满了不容违拗的母性呼唤。我期期艾艾地走了过去,坐到了那个指定位置。

    酒杯倒满后,晚宴开始了。她父亲端起酒杯对我说:都是自己家里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千万别客气。

    我连声应诺,并马上端起酒杯站起来,第一个敬她父亲,再敬她母亲,接着再逐个敬了她大哥、她小妹和小弟。

    几杯酒下肚后,她父亲显得兴致勃勃了,他先谈他那参军去的儿子,口气中带着骄傲和自豪,说老三在家时怎样不听大人的话,尽搞自由主义;如今到了部队,情况变了,变得懂事、成熟、进步了。我忙附和说,部队的确是一所培养人的好学校。他接着又跟我谈古论今,讲他从前到过什么什么地方,哪地方有哪些风景哪些名胜哪些掌故。

    我脱口说你们信阳的鸡公山,也是一大旅游避暑胜地。这时,只见他不经意地蹙了蹙眉。我却并未在意,而是趁兴接着说,你们潢川的古南国故城遗址和铁旗杆,也都挺出名的。到这时,他莫测高深地瞥了我一眼,说:看来俺们这小地方,你已经来过了,啊?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她父亲的这种语调,这种态度,分明是在给自己亮黄牌了。想到朋友的临别忠告,心里明白了,不由暗骂自己混蛋。又想,自己原本是来向他们家求女的,寸礼未进,却反受如此盛情款待,现在只须管往自己的“臭嘴”就能获得“良好的印象”分了,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于情于理怎么也都讲不过去啊!这样一想,心里更清楚了: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千万管住自己好乱讲的坏毛病!一定要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让眼前这几位和颜悦色的监考官,高高兴兴地签上“满意”二字。

    正感窘迫,她母亲给解围了,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摆到我面前的碗里,慈祥地笑笑,说道:

    来了就是一家人了,不要拘束,不要客气。来,把这块鱼吃了。

    我充满感激地望望她,小小心心地用筷子拣起鱼块,放到嘴里。刚要下咽,她大哥从厨房里出来,解下围在身上的白大褂,坐到我旁边,端起桌上的酒杯说,来,咱俩干一杯。

    我忙不迭地举杯,因为鱼肉鲠在喉间,想说几句诸如大哥忙到现在辛苦了之类的话,但咕咕哝哝好一会,却什么也未讲出来,心里不又懊恼和愤激:当讲不讲,简直愚蠢之至。默默地与她大哥碰过杯,她父亲接上来问:近来你们安徽情况不坏吧,报纸上经常登你们那里的消息。

    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这个话头,忽然灵机一动,望望他,望望在座的所有人,说道,伯父、伯母,还有大哥、小妹和小弟,今后可要经常去合肥——,话讲到一半,又突然觉得唐突和欠妥,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了。

    又是她母亲从中解了围,她望望我,又望望自己的女儿,微微笑了笑说,合肥有机会是一定要去的,不过现在大家都别光顾着说话,别放筷子,先吃菜,多吃。她父亲也说对对,多吃多吃。

    不知是受父母情绪感染,还是因为一家之主讲了这句话,等于开了“禁令”整个席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活跃,越来越热烈了。记得当时,除了她妹妹始终温温和和,显得比较矜持外,其他人始终都有说有笑的,尤其她小弟,最是活泼可爱了,他总能抓住时机,或找我碰杯,或问一些饶有趣味的问题,时常引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许是我后来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也许是看在自己女儿的份上,她父亲对我的态度,越往后越显得宽容,显得亲切热情了。记得最清楚的是,当晚餐将近结束时,她大哥起身去厨房,端来两碗鸡汤,一碗给他的父亲,一碗给我,不由我暗自诧异:怎么只端两碗?怎么只给他父亲和我?并且,明明满碗都是鸡肉,为什么不叫吃,而叫喝呢(我至今也未弄明白,这究竟是她们潢川人的一种特殊礼节,还是另有什么讲究)?向她投去探询和求助的目光,她只是赧颜一笑。望她母亲,得到的是肯定的、慈慈祥祥、和和蔼蔼的微笑。目光从她大哥身上移向她父亲时,他竟亲热地打趣道:快喝吧,这可不兴平均主义,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离开她家时,天上已飘起霏霏雨丝。昏黄的街灯在冷风雨霁中摇曳。街景一片迷濛。俩人紧紧偎依着,各自伸出一只手,紧紧相握住那把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黑布伞,缓步前行着。她轻轻捅我一下,问道:喂,我家没养老虎吧?

    我听了不由一愣:你家养老虎干吗?

    她咯咯笑了,说那你为啥进我家时那样胆战心惊,好像有谁要吃了你似的?

    噢,我明白了,她在揶揄我初进她家时的那副狼狈相,便用力握住她的手,回击道,这你就不懂了,毛脚女婿第一次登门。

    她立刻打断我,连喊不听不听,又接着说没想到你这么坏,开口就想占便宜。我不由大叫冤枉,说我说的是实情。这下她不饶了,连连挥拳捶我。她说你再瞎说我就不理你了。我连忙讨好地伸手去搂她的腰,一边佯嗔道,要我开口的是你,不要我讲话的也是你。她拽开我搂她腰的手,说给人瞧见象啥?接着甜甜一笑,感慨道,还记得吗,那次我去合肥,夜里也下着这样的毛毛雨。

    那段铭心刻骨的经历怎么忘得了?那天下午,我在车站侯车大厅无奈地等待和寻找了将近一个小时后,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要是她下车后未见到我,直接搭乘公交车去我单位,而我却在这里苦苦傻等,岂非笑话?这样一想,我连忙赶回单位,问门卫,刚才是否有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年轻姑娘找过我?没有。再去单位总机房,问总机接线员,是否有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年轻姑娘打电话找过我?接线员回答说,有过,但已是一个小时之前了。糟了,筒直糟透了。因为自己的失误;因为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怀着深深的负疚、焦虑和不安,我开始骑着自行车,冒着雨,从住地到车站,再从车站到住地,就这样来来回回不停地奔波着、寻找着并询问着,结果却全都是徒劳。要知道,从合肥汽车站到我的住地,来回一趟就是二十几里路啊!此刻旧事重提,我虽然仍感惶愧和歉疚,但想到自己几乎一夜的徒劳奔波,我又不免抱怨:如果你那天直接去我住地,咱们又怎么可能失之交臂?

    我这么一说,她不乐意了:你自己不诚心,倒怨起我来啦?

    我急得大叫起来:我不诚心?女菩萨!天地良心,那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啊!

    行了行了!她咯咯笑道:不说这些了,还是讲一个故事给俺听听吧。

    好的,不过有一个条件。

    啥?

    我先打一个谜语,你若是猜出来了,我就讲一个故事;你若是猜不出来的话,那就罚你唱一首歌好不好?

    行。

    那你听好了,谜面是这样的:小时四只腿,长大两只腿,老了三只腿。打一个生物名称。

    你再说一遍。

    于是我又把刚才讲过的谜面重复了一遍。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嘴里呢呢喃喃地复述着那几句话。我故意激将道:猜不出来就干脆认罚算了。她娇嗔地一撇嘴:谁说俺猜不出来?你也太小瞧人了吧。

    那你说出来呀。

    你听仔细了。斯芬克斯从智慧女神缪斯那里学了很多谜语,他生性残暴,整年日日夜夜蹲在大路旁,用古怪的谜语询问过路人,如果路人猜不出他的谜语,就会立刻被他撕得粉碎,然后吞食掉。他的谜语是:“能发出一种声音的,在早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晚上用三只脚走路。脚最多的时候,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时候。在一切生物中,这是唯一用不同数目的脚走路的生物。”请问斯芬克斯的谜语是什么?当然是人。

    人是什么?你能回答吗?

    这还不简单:灵长类动物呗。

    从物种起源和生命划分上讲是这样的。但我现在要问的是哲学意义上的人。人是善的?人是恶的?人是善恶相加的?人是伟大的?人是渺小可怜的?人是既伟大又渺小、既高贵又卑贱的?人是愚蠢的?人是聪明的?人是既愚蠢又聪明的?宽容一书的作者在后记里给我们开列的事例是颇意味深长而又耐人寻味的。他说埃及人在其他人眼里是卑贱的小农,但他们却把自己看作是“上帝的人”犹太人、太平洋岛上的许多部落、“就连那些可怜的人也自豪地宣称:‘我们是上帝的人。’”他们都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人,他们看不起人类的其他成员,认为他们是异教徒、不体面,应该受到鄙视,甚至——应该统统被消灭。这一令人惊讶和奇怪的现象说明了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怎么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呢?

    你说的这个“人”太大,太无边无际了,并且那个作者——是外国人吧——所列举的事例,都是文明的光辉还没有普照到那里的一些原始部落,这能说明什么?

    那么,我想请问一下,你认为处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背景下的人,就都沐浴在文明的阳光之下了吗?就没有欺诈和掠夺、没有真假善恶的区分了吗?还有,人的自大,人的以自我为中心等等,这一切的一切都自行消除了吗?

    文明程度是相对于社会的发展进步而言的。

    我不由得意地笑了。何谓知音?古时侯伯牙善琴,钟子期能从伯牙的琴声中听出他的心迹,是以称为知音,并千古传诵。

    她说,这下该你兑现承诺了吧。

    真不想讲什么故事来冲淡、来破坏现在的这份浓郁的意味隽永的情调和氛围,但又不愿拂了她的兴致,于是就讲了这样一个笑话:教堂里正在举行婚礼,证婚牧师问新郎:“你爱你的新娘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牧师又转而问新娘:“你爱你的新郎吗?”“爱。”“你会永远跟随你的丈夫吗?”新娘突然大摇其头,大声说不“他的职业是邮差,我怎么可能整天跟着他到处跑呢?”

    她听了一边笑,一边说这叫啥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不行不行,你得重新讲一个,要讲你自己的。

    我假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重讲一个,不过还是按照老规矩,我再打一个谜语,你若猜得出来,我就讲故事,你要是猜不出来,那就乖乖地唱首歌,怎么样?

    哈哈,你想耍赖。

    这怎么叫耍赖?我悄悄松开握伞的那只手,猛地张开双臂,一下子将她揽到怀里。

    放开,快放开,给人瞧见像啥?

    这样的雨夜,谁会看见?我就是不放开。

    好了好了,别闹了,俺求求你了!你快松开手,俺唱歌行了吧。

    我笑道,你要是不唱呢?

    你只要手松开,俺就一定唱,说话算话。

    我只得松手放开了她。她笑道:这还差不多。她稍稍稳了稳情绪,真的小声唱了起来:——

    “你为我留下一个笑意

    让我的心中荡起涟漪”

    一样的天气,别样的情景。

    那天,那夜,一样的焦灼,一样的渴望,一样的失落和惆怅,偏偏阴差阳错,明明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对“面”不相逢。

    今天,今夜,一样的情怀,一样的期待,一样的激奋和欣悦,一把小小的雨伞,遮挡着纷纷飘坠的雨丝,遮挡着黑夜寒风,将两颗怦怦激跳的心,围护得这么近,这么紧。

    那时我们俩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着,相依相偎着,一边喁喁细语着,一边缓步慢行着。我们踏过了一条条街巷,更踏过了一个令我永远难以忘怀的潢川雨夜。

    回到旅社,夜已深了,同房间的客人还斜躺在床上看书。跟他稍稍寒喧过,便立刻打开旅行箱,取出日记本,开始记录这一天里的种种不寻常的经历。眼前始终晃动着她那姣好的、美丽迷人的身影。她美丽么?是的,她的智慧质朴,她的洁白柔嫩,她的童贞活泼,她的善良通透,正是使我动情更令我心迷目眩的人间瑰宝。意识这样流动着,笔下这样记录和描述着。跟她分手回旅社,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然而,被那纤纤玉手紧紧相握的、充满甜蜜温馨的触觉犹在;那相依相偎时传来的、充满女性柔情的芬芳气息犹在;浸渗过太多酒精的血液,此刻如江潮、似海涛般在体内汹涌着,翻腾着。心情始终那么激越澎湃,那么高昂亢奋。思绪更是异常活跃。该记述的都记述完了,合上日记本,抬头看看房客,已经呼呼沉入梦乡了。我却毫无睡意,点燃一支烟,仰身躺下,这一天里所经历过的一切,又都如一幅幅、一组组鲜活的画面纷至沓来。一切都是那么神奇美妙,那么不同寻常!原本以为不可能,以为已经没有希望的事情,现在不仅成为可能,而且一变这么美好。如果始终胆怯、畏惧、犹豫和矛盾,不敢跨出这一步——不敢来潢川,会有今天这么美好的结果吗?一个人的愿望最美好,如果不付诸行动,又怎么能奢望获得成功。“3331——!”命运交响曲的主旋律。贝多芬告诉我们:“命运就是这么敲门的。”关键在于行动。关键要有获得成功的勇气和信心!

    面对这一切,很情绪化的我,感到心里熨贴了,满足了。尽管身在陌生的异域他乡,但因为这里有她,所以,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这里的一草一木,连这破旧简陋的旅社,这万籁俱寂的夜,都变得可亲可爱,变得温馨芬芳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已经是凌晨2点钟了,我仍然毫无睡意,纷纷繁繁的思绪,仍然潮水般不断涌向脑际。对明天的把握啦,未来的憧憬啦,爱的甜蜜啦,责住啦,义务啦等等等等,一个个相继在意识里闪现。心情快乐无比。来前的忐忑、惶惑、担心、忧虑,下车未见到她的那份沮丧、懊恼、失望和心灰意冷等等的感觉,统统不翼而飞了。没有烦恼,没有忧伤,只有获得爱之后的甜蜜欢欣。世界是如此美好!生活是如此芳香诱人!

    恍恍惚惚之间,突然听到啪嗒的开门声,门开处,外面竟是一条黑黝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不,毋宁说它更像一条其长无比、深不可测的冰川隧道,显得那么阴森,那么冷浚,那么凶险,那么惊世骇俗。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我骇然了,颤栗了,惊悸了,心儿紧张得连哪怕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橐!橐!——”忽然从远处传来了沉重、缓慢、却富于节律的脚步声,令人联想到恐怖影片中常常出现的骇人情景,不由人顿时毛骨悚然。那恐怖的、充满肃杀气息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向我逼近。那时我想喊喊不出来,想动动不了,正不知所措的时侯,忽然听到一声嘻笑,并在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奇怪,这声音好轻、好柔、好甜、好熟啊!会是谁呢?仔细一看,我呆住了,老天!居然是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这时侯怎么会来我住的旅社?莫非自己突然走进了蒲松龄的“聊斋世界”啦?

    “为啥这样瞧着我?是不是不欢迎我呀?”

    我点头又摇头。我睁大眼睛看她,接着再看周围,没错,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幻觉。赶紧说欢迎。赶紧请她坐下来。她咯咯笑了。并且她一下子就扑到了我怀里。我的心嘭嘭乱跳起来了,血液沸腾起来了,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雄性的力量、雄性的征服欲了。于是就不管不顾地去吻那玫瑰一般娇艳柔嫩的红唇。于是就试探性地把手伸到了她的敏感部位,先是胸部,然后再由上而下到达最私密地带。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侯,以为她会拒绝反抗的,可是没有。谢天谢地!她没有拒绝和反抗,那就说明她已经默许了。我的心跳加剧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拥有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拥有她!与她融合,与她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地融为一体!于是双手开始由外而内地进一步动作起来了。多么美妙多么醉人的时刻啊!那浑圆的乳房,那芳草茂密的、流淌着淙淙溪水的、既神圣又奥妙无穷的生命之泉,简直让人消魂蚀魄、飘飘欲仙,偏偏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怎么回事?怎么早不敲晚不敲,偏偏赶在这时侯来敲门?实在是可憎可恶可恨可恼之极!不理睬它!可是不理睬不行,那敲门声竟一阵紧过一阵,一阵更比一阵猛烈了。实在是无可奈何,只有去开门了。十万分不情愿地睁开眼,吓!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了,此刻在外面敲门的是她。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意识还完全沉浸在刚才那个甜蜜美梦之中,面对真实的、活生生的她,心里反觉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讪讪一笑道,你这么早就起来啦?

    她随手把门关上,说还早哪,都八点多钟了,谁像你,到这时侯还在睡觉,而且睡得这么沉,敲半天门也不应一声。你知道我好昝起来的吗?从早到现在,我挑了满满一缸水,煮好早饭,又洗濯了一大盆衣服,干完这些活之后我才赶过来的。

    望着眼前这个活活泼泼、充满青春朝气、散发无穷魅力的她;望着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副晶莹洁白、光彩照人的脸庞,那副匀匀净净、窈窈窕窕的体态,那领口开处白皙如玉的颈项;再仔仔细细地回味刚才那个醉人之梦,顿时令我感到窒息般的眩晕。那种难以启齿的躁动再次膨胀起来了。但是人毕竟是理性动物。事实和理智都在提醒和告诫我:要想真正品尝到爱情的甜美果实,就必须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刻。已经明显感觉到她那温温婉婉的探询和质疑的目光注视了,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毋宁说是不能让她察觉自己正心怀“鬼胎”于是便竭力装得从从容容地笑了,一边请她坐下,一边问今天天气如何?雨是不是还在下?

    她快乐地回答说,不啦。她接着又说,你快点,一会儿去家里吃早饭。

    真想这样对她说,凝望你美丽的秀色,亲吻你红润鲜艳的香唇,就不啻于享用人间最最昂贵的盛宴。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不由分说地拽起我就走。

    又踏进这个家门了,感觉仍然是既陌生又亲切,举手投足仍然是畏缩而又踌躇。怎么还是这种心理状态?昨晚不是已经得到笑脸相迎和笑脸相送了吗?这不是已经充分表明了,这个家庭已经接纳你、承认你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缩手缩脚、亦步亦趋呢?暗暗自省一番后,心里明白了:这是半吊子读书人的骄矜心理在作崇。

    早饭摆上桌了,是稀饭、白面发馍和油条,中间还摆了几碟咸小莱。一切忙定归后,她双手搓揉着,一脸羞涩地笑道:没准备什么好吃的,请别介意。

    这么说,你还把我当成客人?

    当然。如果不介意,那就有请先生了——。

    家里其他人呢?

    都走了。现在这个家里就我们两个人。

    饭后,趁她收拾洗涮的功夫,我从容参观了这个家的结构布局。这是一幢刚新建的两间两层的独户小楼,建筑很普通,里面的陈设布置也很普通,并且由于隔出了许多小单间,整个空间显得狭窄拥挤、且凌乱不堪。然而爱情的光辉普照一切,无论这个家布置得多么富丽堂皇,还是简陋寒酸,都像麦加一样令虔诚的朝圣者顶礼膜拜。尤其当我后来随她一起上楼走进她和小妹的卧房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这里尽管没有那种淑女闺阁、甚至禁苑难犯的威慑气氛,但当我置身其间后,却不由怦然心动、热血上涌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女性天地了。虽然摆设单调简陋,但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她站在桌前,一边搓揉双手,一边激切欢快而又矜持地笑道:感觉如何?

    我当时正站在靠墙摆着的那只竹书架旁,便即席发挥:这使我想起了郁达夫的一句名诗,叫作“行李家贫只旧书”

    你真会说话。

    我自己也觉得我突然变得会说话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一个神明正在开启着我的心智,激发着我的灵感呢。

    臭美吧你。——对了,给我讲讲你咋办的刊物,再讲讲你对当代文学的看法,好吗?

    这是我的强项。我立刻就讲了怎样想起自办一本油印刊物的发端,讲了我对当代文学的一点一管之见。讲这些内容,我劲头十足,如数家珍。讲到激动处,竟是慷慨激昂、手舞足蹈了。突然意识到,在她面前如此滔滔不绝,她会不会认为我是在故意炫耀和卖弄?于是忙嘿嘿一笑,收住了话头。她却一头扑进我怀里,一边调皮地仰头望着我,一边佯嗔道:俺正听得津津有味呢,你咋就突然急刹车了?

    说着话,她拿过一本古代汉语,目光温温柔柔地凝视着我:你知道,我古文太差,趁现在有空,你来辅导我古文,咋样?

    不瞒你说,对于古文,我也是个半吊子。

    但你比我强多了。我这个学生,今天你不收不行。

    突然意识到心底那个与生俱来的坏东西,那个始终追随着我的、像撒旦一样邪恶可怕的情魔,又开始在大脑里作崇了,不,岂止是作崇,简直就是欲火中烧了。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这样不自重?什么叫自重?环拥着娇俏丽人而学柳下惠吗?这个世上真有柳下惠吗?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又在想啥呢?

    想到昨天长途汽车上见到的那对情侣,想到他们热火朝天、旁若无人的爱抚,想到今天清晨所做的那个回味无穷的美梦,热血开始冲撞脑门了,心儿激荡飘飞了,再加上环境气氛都已到了最佳状态,于是我鼓足勇气、小心翼翼、醉意朦胧地开口道:我想吻你一下,行吗?

    不行。她像突然遇到洪水猛兽一般从我身边跳了出去。

    为什么?请问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她回答得那么果断,那么坚决,脸上活泼愉快的微笑也消失了,目光变得警觉、审慎了,同此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不由感到奇怪、诧异和纳闷了:从昨天见面到现在,她始终都是那么容光焕发、活泼快乐、热情漾溢;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喜悦、兴奋而又温情脉脉,为什么当我提出想要吻她一下的时侯,她就立刻大惊失色,简直如临大敌了呢?她并不爱我?她对我所有的亲切表示,都是她们潢川人特有的待客之道?显然不是。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也像佛朗亚詹姆斯笔下的那种少女,以为男人之吻足够促使其怀孕,因而害怕接吻?不可能。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更遑论她这样的知识女性。

    这样一想,心里释然了,想要吻她的念头反而更坚定了。我要!我一定要!汹涌的情潮终于破闸决堤了,熊熊火焰终于燃烧喷发了。心颤栗着、嘴角抽搐着、喃喃呓语着、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然后把脸贴上去,拱着、嘬着、搜寻着那两片美艳娇嫩的玫瑰花瓣。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发颷,一时有些错愕,但很快,她就开始拼命挣脱起来,两只手左推右挡,始终不让我接触到她的嘴角部位。几次三番的努力均未奏效,我不免有些懊恼,但当我猛地瞥见了她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殉难者的悲愤表情时,我一下子清醒了:我这是在干什么?难道做不了柳下惠,就要做粗暴的野蛮人吗?自省意识复苏了,紧抱着她的双手也慢慢松开了。

    她离开我之后,就一头扑到床上嘤嘤哭了起来。

    大脑清醒了,理智复苏了,感觉到刚才的行为太鲁莽、太粗野、太不文明、太不应该了,心里十分懊悔和不安。可是现在一切已经发生过了,痛悔嫌迟了,怎么办?向她作一番恳切的解释,请求她原谅自己的鲁莽和冒犯,她愿意听吗?她会原谅吗?那就干脆趁这时向她指天誓日地表白自己对她爱的深厚和坚贞?然而爱是什么?爱不是心的默契和感应,不是理解、尊重和忠诚吗?那些喋喋不休,肉麻腻味的表白啦,海誓山盟啦,不鄙俗、不矫情、不虚伪吗?是的,表白是多余的,也是最不可信,最不牢靠的。

    思绪很乱,心里很矛盾,就象孩提时代那样,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心里很不安,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这样犹豫着,矛盾着,迟疑着,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到无论如何该说点什么,该对刚发生过的一切有所交待,于是,先点上根烟,深深吸几口,稳一稳情绪,然后开始斟字酌句起来:首先,我要告诉你,美国作家辛格说过“爱,就是发疯。”接下来我只想说明一点,对你,我是认真的,绝没有半点侮慢你的意思,信不信由你,如果你因此而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甚至我们这么长时间的关系,都要因此而宣告结束,除了表示遗憾,我不知还该说什么好了。

    她立刻抬起头,幽怨地瞪我一眼:行了,啥都是你的理儿。

    可你一个劲地哭,明明是在生我的气嘛。

    那你咋能这样对我?

    老天,为什么不能这样?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想吻你一下,难道这就是弥天大罪,十恶不敕了吗?也许,说我不配,说我没这份权利更适当些,也更符合实际些对不对?

    她破啼为笑:对,暂时你还没有这份权利。

    那么请问要等到什么时候?一年?二年?十年?一个世纪?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烦人你!

    气氛和缓了,绷紧的神经松驰了,就象两个稚拙的顽童,刚才还为了一片糖纸,一只玩具小猫或小狗的归属问题,争啊,抢啊,吵啊,闹啊,哭啊,笑啊,闹得简直不可开交,忽然又莫名其妙地和解了,言归于好了,脸上笑嘻嘻的,又开始活泼快乐地进行新的游戏了。俩人的潜意识里都感觉到这一点了,不由相对笑了,哎!——还相互扮了个鬼脸。

    “她太理性,太冷傲,她的意识、情感太受制于某种禁锢和束缚,”大脑中飞速掠过这种判断,人已走到那只竹书架旁,从里面找到一本徐志摩诗选,冲她笑笑:我来朗诵徐志摩的诗给你听好吗?她的眼睛顿时一亮:好呀。忽然又抬腕看表,一看,忙摇头:时间不早了,父亲马上要下班回来了,该下楼做饭了,你陪我一块下去,好吗?

    一听说她父亲马上要回来,心里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紧张起来,想到对于一家之主的权威的畏惧,想到这种犹如老鼠见到猫一般的恐惧滋味的不好受,觉得还是趁“猫”尚未回来之前,我先离开为妙。这样想过,陪她一起下了楼,就吱吱唔唔地说道:我得走了。

    她感到诧异:你走干啥?吃过饭我们一起走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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