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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难道你没听见么?

    ——不,这不是风声

    或者是车辆辘辘驶过石头路的声音!

    ——拜伦

    五月,嘉兴城内依旧逗留着三月的空气。习习的凉风涌动在每一个角落,柔柔地催人欲睡。杭城内也相似。

    杭城到嘉兴站只需一个来小时,这对胡番来讲终究太慢长。胡番是极切于想远离这个城市了。然而在漫长的旅程里,胡番似乎觉得还未理清自己的思绪,火车便又进入了海宁车站。由此,他又觉得路程又终究短暂。

    透过玻璃窗,站台上来来往往地行走着形态各异的陌生人。胡番猜不透他们该向哪个方向走——可他们终归还是有目的地,譬如起始还在窗边探着脑袋张望的一个民工模样的人,这刻就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停靠在他的位子旁,脚下堆放着大小不等的包裹,手掌里紧紧地扎着一张标明“上海”字样的火车票。

    胡番打量了量他,转头伸向窗外,暗自思忖:“他是有方向的!”

    五分钟后,火车再次开动起来。下一站是他的目的地——嘉兴。

    嘉兴自古以来似乎就代表着一份安定。谁也不能考证它是否是真理,总之,胡番是如此感觉。几年前,从千里外行至于此,胡番就这么感触着嘉兴的风骨。

    穿城而过的大运河和烟雨迷蒙的南湖的历史痕迹令他有太多的幻想。

    因此,几年前他来了,一年前他又离了去,如今又倒了回来

    这里会有他的归宿么?

    胡番偏瘦,身材不魁梧,一张清秀的脸总会让人误以为见到的是一个腼腆的女孩子。在家里,他排名最下,全家都极爱他。由于兄姐都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留得他一人在外倒也落得个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境状。

    可他终究是回不去了。——几年前刚踏出山村的一刻,他就知道他绝不能再倒回家乡。

    他不能解释缘故。

    他是个极自尊的人,同时还是个悲观的浪漫主义者,尤其是现在。

    他骨子里追求着理想,而现实却总是残酷地让它们破灭生活已逐渐让他沉闷,年青的激情似乎一瞬间便被伤感取代。所以,在他的脸上的第一感觉,你只能看见“悲观”两字。

    有一天,他这样问自己:“沉闷的生活难道就是自己的生活?理想难道总是为庸俗取代?难道我的日子里只有生存两字了?”

    第二天答案就呈在他的面前:“你——难道不该这样活着么?生活都不用了么?”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碧野。嘉兴离他越来越近。胡番开始想起几个人来

    王郎,一个毕业了就没再联系了的死党,据说在一家服装公司做销售员,穷得就快卷起铺盖走人了,过得穷困潦倒;

    刘明山,一个不怎么说话的男生,讨厌与球相关的任何事,也厌恶运动,但在家里人的联络下总算进了一家机关单位;

    徐帆,性格开朗,爱与圆形相似的相关运动器件,离开了原公司三个月靠所在地同学的救济,现住在刘明山单位宿舍;

    李琪,性格温弱,家境富裕,据传留嘉困顿人士生活支出皆借于此君,准备考研、出国,现帮父亲的公司打点些业务。胡番此行的第一站就是他家。

    胡番如放影片一般在脑海里把同学的外相及近况过了一遍,而后或悲或喜地轻叹了叹。他们都过得不如人意,就如他自己一样。

    他又开始回忆起即将毕业时大学寝室里的一次聊天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谈话的气氛还激情洋溢着,可一触到将来的工作与未了却的愿望时,空气顿然就阴沉起来了。

    “现在,谁还有理想呢?”一室友说“理想都死了,化成了灰了!”

    “人总得活着,理想总是有着,例如家庭幸福、工作等等!”另室友道“蔡林,我说的对么?”

    坐在窗角的第三位就是蔡林,他含笑着接口道:“是的,大概是的,但也不一定完全只有这些,刘明山说的定不是完全指这些了!”刘明山指的就是第一个讲话的青年。

    “是的!”那个青年男子内心里虽不太愿意,但表面上还是点头表示赞同“他也是个浪漫主义者,品性与胡番是一致的!”

    胡番见齐刷刷投过来的目光,笑了笑,不说话。空气就这般阴沉了下来。突然,也不知是谁喊了句:“哇噻,将来要是前途无光,便一定返回嘉兴来,把这里作为安定的处所”全寝室的人被这么一声幺喝,情绪立刻也就被调动起来,共同唱起了国际歌,一阵慷慨激昂地喊: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会实现

    (二)

    狂风仍然在刮

    热情却已化作冷灰

    也不见太阳出来。

    四面八方,黑夜重锁,冷得可怕,寒气彻骨。

    ——福楼拜

    嘉兴火车站。

    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车站外的台阶,时不时往出口处方向张望。他们是胡番最好的同学:李琪、蔡林、徐帆和刘明山。

    “怎么还不到呢?胡番这小子不是又倒回杭州了吧!”徐帆一遍又一遍嘀咕着,在台阶底和台阶顶间来回踱步“他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另几人扭转头来想说几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于是便又往车站出口处方向望去。

    五月的风清凉,风一过人便多了一份懒散。徐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只把手抚着嘴巴。

    “徐帆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同学中哪个人和你有相同的特征呢?”刘明山说。

    被冷白了几句的徐帆正想反驳,不料几米远的出口处涌出一群人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们不约而同地跟了过去。可始终没见着胡番的影子。

    “等待一个人都显得如此艰难,看来世道上的事都是不易了。”站在一边一直默不做声的蔡林感叹地说了句。

    “怎么不是呢?做官有做官的难,平凡人有平凡人的苦!人都无法看懂,就拿胡番来说,我就不懂了,为什么呢?突然之间就辞职不干了?唉呀,嘉兴城内看来又多了个失业的人!”李琪笑着说。

    蔡林,一个戴着深度眼镜的男子笑着接口说:“话只说对了一半,嘉兴哪与胡番有半点的瓜葛了呢?除了情感上两者还有那么一丝眷恋,除此之外,他已经从嘉兴的土地上空飘走了——他原本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不过,谁知道呢?哈哈!或许他买了房子就是这里的人了可他会愿意么?或许他正是喜欢他现在的生活方式!”

    “他依旧是个浪漫主义者,怀有浪漫情调的人遭受的挫折也总是最多的!”

    “可他还幸运么?”李琪说“他在杭一直是不幸的,生活、工作,包括爱情!听说他的领导很器重他,可一个原本就落泊的领导的器重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反对他的那些人总是千方百计逼他离开——他在那儿外处压抑着,所以他跑到了现在这家报社而现在,我也是一头雾水了他干嘛非要走呢?生存总还得放在第一位吧!”

    “那为什么?”

    “为什么?或许是为了一云,你们知道,她前个月出国了。胡番与她是最要好的一对,他们都还爱着对方”

    “那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谁知道?或许他在嘉兴呆个半月两月心情就会好了吧。那时,他可能又要高飞罗,或许就回杭州,或许回上海!”

    “可是,他现在总还得生活不工作”

    这我就不知道了。据说他每月的稿费已足够他一人的生活开销。”

    “哦浪漫主义者总有浪漫主义的活法!”

    又一批人从出口外涌出来。在人群的末尾,等候的人终于接到了要接了人。

    胡番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都说,你是变老了。

    但他举手投足间显示出来的那种浓郁的书生气味却依旧没有变化莫测。这在社会上几乎快要绝迹了。但无可否认,任何人都对他心怀好感。

    从他身上,你找不出令你恶心的东西来,除非那人本身就有令人恶心的东西存在。

    胡番从检票口走出来,肩上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时髦皮包,满脸洋溢着喜气。

    蔡林第一个迎了上去,握住胡番的手,说:“老大,我们总算把你给等来了。啊,两年不见,你越发显得憔悴了!可无论如何,欢迎你加入到我们在嘉兴的‘快乐军团’中来!“

    胡番笑答:“嘉兴的‘快乐军团’总是充满青春的激情,可我会是第一个老了的人吧!看你们,一个个依旧活得生龙活虎,看来,我是越发落伍、倒退了!“

    其余人忙说:“胡番现在也油口滑舌了,何至说起这般寒碜的话来?”

    (三)

    假如在那儿看不到你

    我将会离开那个地方

    坚定地、义无反顾地远行

    ——“诗选”

    李琪的房子是一栋西式的别墅,位于市郊西南外的一条河边。胡番此次来嘉兴是打算长住了。他原本想在市郊哪个小镇租个简陋的房子,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琪堵了回去。

    李琪笑说:“那你把租金给我吧,我这里正有现成的廉价豪华房。我正穷着!”

    最后,耐不过李琪的盛情,胡番就打算暂且先住在李琪家一段时间。况且,他也想李琪家人员单一,父母又长年在外,家等于就只有李琪和李琪的妹妹两人。这样的家庭也不至于打搅他的生活规律。

    胡番的房间被安置在楼房的三楼。里面布置精致、小巧,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味。当李琪把他领进房间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李琪今晚来的同事特别多。

    对着房内的摆设和空气中的花香,胡番惊奇地望了一眼李琪。他想是否是李琪今晚喝醉了酒带错了地方。对胡番投来的惊慌眼光,李琪显然注意到了。

    他说:“这是你的房间,没错的!全部都得感谢我的妹妹,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我的小妹大概你还认识,她是你的仰慕者。五年前,你首次在舞台上朗育诗歌,她就为你感动了。当时她问我:‘现在这世上还有这般读诗的人么?’——她是为你迷住了。自那以后,她疯癫的品性忽然收敛了许多。唉,胡兄,我妹妹以前是放浪形骸的人自此后,她就对全家宣布:发誓得考上大学中文系,研究诗歌。诺,那书框上最中间那几本就是她一周前从市区卖回来的,哎,也不知有没翻阅过。胡,不怕你笑话,对我这个妹妹,我是力不从心了。对她的毅力,我们全家向来是不抱有太大的希望的。她的性格就是那样,做事从来就没有过由始而终过的。”

    说完,他骄傲地笑了笑,又说了几句晚安的话,跑下楼去,应付从公司总部来的几个女同事。他还得把他们送回市区。

    窗外的月光明净若水,空气中还飘动着淡淡的雾气;有风,窗棱上的金灰色纱窗缓缓地抖动着,如一抹固定在一角的浓烟。

    他躺在床上,看着装饰精美的天花板无心入眠。客厅正中央的落地古钟敲过了十二下。夜已深了。

    他是在逃离么?离开杭城,选定嘉兴,他再次迷茫而不知所向了

    午夜的嘉兴,天气变得极快,胡番已感到阵阵凉意了。晚风正夹着夜寒从窗口涌进来。胡番再次迷茫着。他起身,盯着窗外。一会儿,又从旁边的包内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屏幕,一切准备好了后,他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了。他只好又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发痴。

    写字台上有个醒目的相框,里面是一个女孩子的照片,笑得灿烂——这个女孩子眼中的一切都闪烁着幸福

    他又想起了一云。

    她现在会在巴黎哪个角落开朗地欢笑呢?他们相爱,他们分离,他们只能把爱情埋藏心底一切都是命运吗?!

    最后他喃喃自语:“她总有她的选择,而我却有我的!”

    他终于在屏幕上打起字了。是一首诗,名字叫栏栅。

    在荒僻的哪个角落

    也许你就能看见

    蜷居着的我的背影

    南来的游子

    只因一刹那的火星

    喷发出出自内心底的钟情

    可你不发问我为什么

    一样是花开

    一样是冬晚春明

    不再的青春

    琅铛长笑

    偶遇江南,只因

    身负远方的期待

    一样的钱塘水

    至今仍缭绕有我叩天长啸

    居无定所,尽头何方?

    无根的水草

    记忆中的爱情

    只留在恐惧般的漆黑中

    内心底,或许

    只为了纯粹的一份真

    爱着

    一如一见钟情般的相思

    爱丽儿似的温柔

    闪烁在心底

    可恨迷离中的栏栅

    深深地把你环绕

    致使我,只能在栏我踯躅

    (四)

    我深信,更多的是由于环境

    而非出于天性

    使我成了个最平凡无奇的罪人。

    ——夏洛蒂。勃兰特

    时光若水,转眼间,一个月便飞逝而去。在这段时间里,胡番的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如水。

    这天傍晚,用过晚餐后,胡番突然想搬出去了。他想,他总不能一直住在李琪家里面。

    在郊外的这段日子,胡番感觉极好,脸上的苍桑也逐渐地破释下来,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在辽阔的杭州嘉平原,每个黄昏,胡番很喜欢徘徊在住处外附近的田间小道上看日落。满天的霞光、静立的树影和缓动的行人,构成了极美的风景。胡番很喜欢这种景象。他打算在这样的村庄长住上一段时日——一个人找个小屋!

    这天傍晚,胡番从田间进房来,刚巧见到李琪从市区回来,便谈起想到其他地方找个房子的事情。

    李琪惊异地说:“胡番兄,我难得从公司回家一趟来你就和我谈着分离的话。怎么回事呢?家里就你和保姆在,你完全可以自由地把这里当作你的家的!”

    正说着,门外突然闪进一个人影来。李琪像见到了救星,忙转身向那人走过去说:“小妹,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你来劝劝你一直仰慕的人吧。我已是没折子了”

    进来的人说话了。她是李若。

    她问:“胡先生一定住不惯这里了!胡先生是很不一般的人。啊,哥哥,他决定的事,谁还能改变呢?”她一本正经地说。

    胡番倒为李若严肃的正经弄得拘束起来了,忙说:“哪里,哪里呢?这里是最好的房子,而我也是个最最平凡的人!”

    胡番不知所然了。李琪丫在一边也暗自发笑,也不知该对妹妹说什么。

    李若接着说:“胡先生的品性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吧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像我一样说出这么土气的话来呀?可是不说出来,压抑在心里又会把人蹩疯!——我向来都是藏不住话的女孩子,为此除了在家外,我是个孤独的人。胡先生,像我这样女孩子是不是最可怜的呢?我是不是应该向经济学院的人学习呢?”

    李琪听了,插进话来,笑说:“那一定的。有哪个读大学的女孩子还天天呆在哪个地方望着某个方向可以发呆上数个小时的呢?——胡番,我妹妹就是这样的人,脾气是最为古怪了”

    没等李琪说完,李若又接着说:“胡先生,我能问个问题么?——这算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个问题吧。我是个古怪的人,以后我或许还会有许多问题——今天就问第一个吧!——胡先生,你能回答我么?你能充许我问吧?”

    胡番说:“怎么不能呢?你总是受欢迎是一个!”

    李若于是缓缓地说:“啊胡先生,您还会朗诵诗歌么?您会这样一直走下去么?”

    胡番糊涂了,想:这个女孩子的问题确实是古怪的了。大概这样的人心里总是充满着理想主义的激情吧!。

    而后就说:“理想总还有,例如为了家庭幸福,为了将来或工作的前途等等!”他借用了当年蔡林对理想的定义。

    李若哦了一声,沉默下来。

    胡番接着又对李琪又谈着要搬出去的问题。李若若无其事地坐在客厅一角,拿起旁边的一张报纸足足又看了三十分钟,然后放下报纸又对着胡番说:“胡先生,我看得出来,你和我哥哥一样把我当作小女孩看待的。你和哥哥一定也在笑话我了,想:‘嗯,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说出这么天真的话来难道还能忍住笑么?’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个平凡的女子,在人面前,我只会谈些俗不可耐的话,而这些胡先生一定是厌恶的了。对你,我是抱着最大的希望的,所以我请求你吧,请你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幼稚的孩子对待,公正地看待我。这在我看来,是决对不能容忍的。——哎,这是很无奈的对么?胡先生,你一定认不出我来,四年前的一次诗朗诵会上,你大概不会忘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跑到朗诵台前为你送了一束桃花吧?你一定也记不起来——可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最最平凡的人了。——我是钟情于桃花的,因为它们代表了青春。你的诗与悲伤与绝望相连在一起胡哥,大概你又是要笑话我了。你会想,呀,世界上竟然也会制造出我这样一位女孩子来吗?而我是这样认为:自已虽然是个极重视物质主义的低俗的人,可我仍在前行着。此前,我原以为这样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从这个世上绝迹了胡哥,哎,我还是叫你胡先生吧,三年前,在舞台上,你只要往台下稍稍留意一下,你就会看见你的眼底有一个瞪着大眼盯着你看的天真女子。可现在,胡先生,你让我直言吧,您一定又是一个‘凯旋’着战败而归的勇士了!然而,我向来是最欢迎战败的勇士的,尤其是欢迎他们住在自己的楼顶——他们热血沸腾的悲剧美有如一把锋利的剑,指向远方,指引或者悲观地说是支撑着紧跟着脚步的继任者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行胡先生,我说的大概是正确的么?”

    胡番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女子,感到陌生、熟悉而又恐慌。他微笑着,没有说话。

    坐在旁边的李琪笑说:“胡番兄,你现在领教到我妹妹的与众不到了吧。我妹妹就是这样一个人,看来,你这次想逃跑也是艰难的了!”

    (五)

    我只错在爱上你

    你就忍心摔碎她的心!

    ——无名诗

    胡番静静地在李琪家住了下去。生活重复在写稿、上网、投稿与田间散步当中,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这天胡番打开自己的email邮箱,一眼就见来了一封陌生的新邮件。信的内容简单明了:

    胡:

    我走了,明天晚上的飞机,法国。此前,我一直未离开,一直留在了上海,等待着

    啊,等待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缘故!现实证明,我等待的只是个虚渺的虚影那就再见吧,胡!再见吧,昔日的时光!

    没有落款人的姓名。

    胡番紧盯着电脑屏幕,眼泪流了出来。他知道这是谁的来信

    隔了两周,住在市区的蔡林约上刘明山、王朗等人齐集于李琪家,话题大都不离开经济形势、世界格局、足球与婚姻等。胡番向来不太热衷于诸如此类的谈话。

    这天正当他们谈得起劲,他便独自悄悄退出了客厅,转身向房子后边的一丛林子漫无目的地走去。夏天,空气中迷漫着闷热之气,但在这片林子里却不觉得闷热,偶尔还有一丝凉风扑面而来。

    胡番独自走着,低着头。

    黄昏的夕阳印染了整片天空,一层一层的红云镶嵌在天幕上,昂头望去,天地融成了一片,如梦境一般。

    胡番万想不到会在林子的尽头撞上李若。他转身欲走时已经来不及了。李若正大步朝他的位置走来。

    李若走前来冷冷地问:“看见是别人,你一定是想逃了!”

    胡番退了两步。

    “怎会呢?见到你,我只是惊讶!”胡番说。

    “为什么呢?”李若追问。

    胡番沉默了下来。

    “假如我是一云,你还会逃么?”李若又冷冷地问。一阵沉默后又说:“我想你还是会逃走的,你心里就害怕,夹杂着强烈的怯懦”

    胡番忍不住对面前的人叫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你知道什么呢?你根本不了解什么!”胡番的声音很大,完全失去平日里的儒雅气度。李若被胡番的表情震住了。

    胡番也觉察了出来。他歉意地说:“小妹,你其实并不知道什么!真的!”

    李若“哦”地一声,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他们都在客厅内,你怎么逃了出来呢?怎么不融入到他们的圈子里,一个人跑了出来?”李若问。

    胡番答道:“鸟倦了总得找个休息的地方。人不都是这样么?”他反问一声。

    他觉得这样的话题正好能够平衡自己刚才的情绪。

    “世界杯正进行得火势,法国队铩羽而归了,谁会是今年的世界杯冠军呢?”

    “你猜哪队会是大力神杯的捧得者?”

    “我?”李若用手指向自己,快乐起来“我向来是最没有主见的人。别人的观点约大部分左右了我的选择!”

    胡番也“哦”地叹了一声,接不上话题。

    李若问:“胡先生,我这样是不是一种悲哀呢?”

    胡番没有评价,他隐隐一笑,指着一条小道,示意着李若向前走。两人一前一后度到林子深处,在一条河流畔停了下来。

    “胡先生,在你心里面一定仍在认为我此人的无知和幼稚了。对这样的评论,我已经习以为常。哥哥就常点着我的鼻子笑话我是活在真空瓶里的幻想主义者。可是,”李若停了停接着说“可是,如何又是个活在氧气中的现实主义者呢?胡先生,你能告诉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吗?”

    李若说完,蹲在河边一丛草地上,抬起头,望着胡番,一幅可怜楚楚的模样。

    李若祈盼的目光使胡番想到了理想。

    他的理想又在哪儿了呢?

    勿庸致疑,李若的话刺进了他的内心底。他开始觉察到李若的与众不同。他觉得,她的话真正地出自于她的内心。

    胡番最后这样确定了李若的品性:“又是一个年青的理想主义者!”

    面对她的目光,胡番说:“你是这样评价你自己的吗?你是美丽而可爱的,世界上的美德不正加于你的身上么?对于理想与现实,你可要我如何解说呢?我不知道理想会在哪个角落,或许说,我终究是不存有理想的人”

    李若柔情地笑了笑,又说:“胡先生这也是出自于内心的话么?果真是这样,大概我也应该是这样吧——理想向来与空洞与贫乏联络在一起。谁愿意活在虚无边际的空洞中去呢?”

    胡番见李若一脸的悲哀,说:“小妹,哎,我还是叫你李若吧,怎么突然间又这样想了呢?理想各人有各人的,可谁能支配谁的理想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与方式”

    不等胡番说完,李若已打断了他的话:“胡先生不免也落入俗套的人了。我哥哥已是最套俗的人了,胡先生大概也要陷入到他的理论中去了吗?”

    胡番干笑了几声,接着又听李若说:“请别用繁琐的称谓叫我吧!称一个人的姓名就那么拗口了么?

    胡番听了,干笑了起来。他觉得李若的古怪了。

    李若听他奇怪地又发出的干笑声,抱怨地说:”你干什么又笑呢?我真是那么地好笑么?说出内心底的话来!”

    胡番笑说:“怎么会呢?你的言行正是你的可爱之处了。谁愿意在别人跟前说出自己的无知和庸俗呢?凭着这一点,说自己无知的人就显得很不平凡了,倒令对面的听者显得黯然无色了!”

    李若也笑了起来。胡番觉得李若笑起来的脸都特别,很美丽,无邪的眼中散射出兴奋的光芒。

    这时,她轻轻地折下身旁的一棵杉树的绿条,向旁边一块空旷的地方跳跃而去--哼着歌儿,快乐得像一个孩子。

    不一会儿,她又摇着枝条跑了回来,神采奕奕问:“胡先生,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听说你是来寻找爱情的踪影,对么?”

    胡番愣了愣,说:“我的事情!啊,有什么可说了呢?”补充“或许原本就不存有爱情!”

    李若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正在这时,李琪的声音朝这边传来,不隔多时,他的身影便进入到胡番和李若视线之内。李琪也看见了他们,笑着走上前来,对妹妹说:“鬼丫头,原来你拉着胡番躲在这儿了——快回去吧,方毅正从学校打电话来了,等着你呢?”

    李若犹豫了一阵,最后朝房子方向走去。胡番和李琪也一同跟了过去。

    六点过后,李琪、蔡林等人忙上忙下地布置着客厅。晚上嘉兴的同学都要来,将在这里举行一次“碰头晚会”为了给一两年未谋面的同学凝造一个喜悦的氛围,会场的布置就极重要了。李若没有回校,正和胡番等人一道准备着各种布展用的材料、丝带。

    九点左右,嘉兴的同学陆续从各个地方到了。大伙儿两三年未见亲密之状可想而知。他们像大学时候一样,开啤酒、洒酒、庆贺,来的人男男女女分成三五一群,祝贺着相见。

    但晚会进行到下半场,气氛明显冷清了下来。不知触到什么往事,几个生活和爱情都不顺心的女孩当场就哭泣起来。热闹的的客厅于是便沉寂了下去。

    二楼的钢琴声依旧叮叮呼呼地向四周辐射开去。在静静的客厅内回荡。许多人都能辩认出这首钢琴曲的曲目。它是贝多芬的梦中的婚礼。琴音华丽、清宛,行云流水般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可是,突然间琴声便停了下来,不久琴声又响了起来。但短暂的停息已让众人也感受到了弹琴人也觉察到了楼下静寂的气氛。

    曲终,客厅正中央的楼梯上,突然走下来一名女子--正是李若,捧着一束鲜花,说:“——我哥哥最是个缺情趣的人,我代表哥哥吧。这些花是送给你们的,它们从科技园为你们采摘的桃花,它代表青春”

    客厅下的人齐头望着楼梯下的女子,愣住了,而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伴舞的音乐再次响起,一场青年人的聚会进入了另一个高潮。晚会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钟了。客厅内一片狼籍。

    李琪、胡番两人送走最后一名同学后,李琪颌首道了句晚安的话,便琅呛地摸回自己二楼的房间。

    李琪高兴而且疲倦,然而胡番却一点儿倦意也没有。

    他拉灭灯,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令他万分惊讶的是,推开门时却见李若埋在他的桌子上睡着了。

    李若听见响声,忙直起身来,说:“胡先生大概不会觉得我过于冒失吧。在没有征得您充许的前提下,擅自闯入您的卧室里,又擅自翻看您的稿件和电脑!”

    胡番今天心情不坏,笑了,说:“它是上帝赋予你的权利!它原本属于你。要用‘擅’字,用在我身上不是最为合适的?我才是闯进你们家的冒失者!”

    胡番的宽容让李若露出了微笑。

    她又问:“胡先生,我能向你请教又一个问题么?——胡先生,你是否觉得我特别烦琐了?可是,我依然要问的,即使被你厌烦着!”

    胡番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呢?可是我的知识的浅薄或许只能让别人失望的了!”

    李若说:“小说稿中的她最后上哪去了呢?你设计好了她的命运了吗?”

    胡番回答:“她的命运?我从不对小说中的人物的最后结局做出设定。在小说未完之前,任何的设定只不过是徙劳,任何事都会改变写到哪儿,人物的命运就安到哪儿吧--大概她真正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李若又问:“书中的他为什么不想见她了呢?毕竟他们真心地相爱着,深受着对方。她为什么非要采用逃离这方式呢?他是个懦弱的人?”

    胡番答:“他的结局我也没有设定好。现在我怎么能评论这件事情呢?大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处,或许也并不一定是懦弱!选择某种方式总有决择者的原因,或者为另人,或者为自己,就像你哥哥选择出国留学,不也有他的理论?你的哥哥是个很务实的人,他总想着通过自己的成功,然后为社会贡献点什么——你应该学会理解你哥哥。我觉得他这样更伟大”

    时隔了三四分钟,李若突然问:“胡先生,您好相信这世上还会有真正的爱情么?”

    胡番一时摸不透李若问的底意,良久后方支吾地说:“有的。大概有的吧”

    “您知道暗恋一个人的苦痛么?”李若追问着,转身又背对着胡番,眼睛始终望向窗外的天穹。

    月亮为乌云遮住了。胡番说不出话来。

    李若续继说着:“四年前,一个茫然的可怜女子第一眼看见一个男子的时候,她便被他完全吸引了。可是她知道,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她是那么的渺小,如一个灰姑娘一样只能坐在某一个角落中,看着她尊重的人。她当时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得和他一样高呢?这样他或许就不会再把她当作一个妹妹了。可是即使是这样又有什么时候用呢?他仍有自己深受的人!——啊,胡先生,你一定会认为这个女子可怜了。——是的。每当他携着他深爱的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嫉恨得如死去一般四年就这样过去了。虽然这个女孩子每时每刻都梦庵般似地对自己说‘忘记他吧!放弃他吧!他永远不属于你!’可是有什么时候用呢!每个寂静的夜里,她依然会想着他,甚至还会梦见他在舞台上静静地为她朗诵着动人的诗歌她捧着一束鲜花放在他的手心,他也会微微地向她颌首含笑两年前,这个可怜的女孩原本已经死了心了,可生活又悲剧般地同她开着玩笑,竟忽然间把他推到她赖以安宁的地方胡先生,您说这个可怜的女子现在要怎么办呢?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回转头来,盯着胡番。

    李若说完话,只站立了几秒钟,推门跑出了房间。留得胡番一人呆在一旁。

    外面的月光又露出脸儿来。风轻轻地吹着权枝,树叶随着风摇曳着。地上的树影跟着也晃动起来。

    (六)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里

    在梦的悲衷里心碎!

    ——徐志摩

    第二天,胡番醒来时已是中午了。中餐已准备好了。李琪正穿着睡衣坐在旁边。看情形,他也刚起床。两人见了寒喧了几句。最后,李琪见妹妹迟迟不到,便对胡番说:“小妹定是昨晚玩得疯了,你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我妹妹总是最乖巧了,却不知昨晚是怎么个原因,竟喝了两瓶酒!”

    正说着,保姆王妈从楼上走下来,便问她:“王妈,李若小妹怎么不下来吃饭呢?你去叫一声吧!”

    王妈见问,便立在一边说:“你还不知道吧。她今早就走了。走时也没向我打个招呼,也没说到哪儿去。平时她并不是这样。看她的情形,李若怕不是和谁呕气了吧!”

    李琪听了,说:“哼,鬼丫头在家谁敢惹她呢?一定是回学校了。学校将近暑假了,她的事情一定又紧张起来。”转头又对胡番说“胡番,我妹妹还是个临时抱佛脚的人呢!”

    王妈插口说:“恐怕不完全因为这个原因。她走时眼圈红通通的,似是哭了一整夜”

    李琪惊奇起来,说:“真的?那是为什么呢?昨晚还好的呀!哦,那她一定是和方毅闹别扭了。他昨天还打了个电话来,语气很低沉!”然后开始向胡番介绍起方毅的事来。

    胡番从李琪的叙述中知道了方毅的情况。他原来是李若的男友,从小一起长大,一同上小学,中学,大学。他家的关系和李琪家非同寻常。他们的父亲都是抗美援越时的战友,战争结束后,李琪的父亲就经商去了,而方毅的父亲却留在了行政单位,现刚被省选为副书记。

    这位副书记,胡番在外省见过。

    李琪回公司上班后,诺大的房子顿时又恢复了平静。为此胡番也省去了许多应酬,每天依旧是看书和写稿,生活过得也悠闲自在。

    李琪兄妹走后,由于前来拜访的人少了,因此房子平日里又只剩下王妈和胡番两人了。对此,胡番有一回对李琪说:“现在我可是明白你们家留我在你家住下去的谋略了。照这样看来,我不是你们这栋房子最好的看护人么?”

    李琪做了个鬼脸,笑答:“当然当然,免费看房子的人,谁还舍得让他跑了呢!”

    如此这般,两个星期又过去了。八月中旬的嘉兴城,天气渐渐闷热起来。这天,胡番正在电脑上赶写着一篇杂志的约稿,王妈猛地从门外推门进来。

    她说:“胡先生,这几封信都是前些天邮递员送过来的,这几天一直忘记了,因此拖到现在。我要放在哪儿呢?”

    胡番起身接过信,忙说:“放在这儿吧,你忙你的!”王妈便走了出去。

    胡番等王妈关好门后坐下来,接着写稿,可经过这么一搅乱,哪还有心思写下去了。

    百般寂聊中,于是胡乱翻弄起桌面的信件来。

    第一封信是前个月的手机欠费单;第二封是老家二姐写来的询问信,内容不过是介绍家中的近况,并嘱咐他多加保重之类的话;第三封信是从广州一家杂志社寄来的用稿信,并附带着四百元稿费。拿到第四封时,胡番的手便停顿下来。

    信来自上海,只有一张白纸,没有落款。但从信封的字迹,胡番还是能辩认出出自于谁的手笔。

    “字迹不缭草,也不清秀,谁还能写出这样的字来?”胡番握着信,思索着寄信人的心思。慢慢地,他有钟莫名的感伤。

    胡番猜得不错,信果然是李若写来的。

    两个星期前,李若鼓起勇气在胡番面前诉说完自己的苦闷后,她突然又坦荡不安起来。

    那晚,她望着胡番木然的表情,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于是便逃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在自己的房间,她也无心睡眠,而是坐在梳妆台前凝壹了半夜,有感而发泪便从眼颊中流了下来。她对自己说,这是对自己可怜模样的衷悼。

    第二天,为了不见到胡番,她大早便坐火车跑回了上海。临行前还偷着来到胡番的房内,凝视了胡番半天,最后在桌上留了张纸条。

    回校后,她原以为三五天就能得到胡番的回信,却不料一等就是三个星期。而这时,学校已经放暑假了,校园里冷清得如秋天的落叶。

    “难道他真的不懂我的爱情或者压根儿就不想理会?”李若在漫长的等待里焦燥地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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