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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拎了一捆玉米秸子仍在灶旁,准备做饭。她刚蹲下就被迫站了起来,还不停地咳嗽着,原来玉米秸子上尘土太多,刚才呛了她。剧烈的声带振动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男人,他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翻身起床。庭院里女人吐卡在嗓子里的痰,听见男人大声叫她,我的袜子呢,怎么不见了?女人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她明白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是小时候落下的气管炎。她记得小时候得了一次百日咳,厉害的时候都能咳出血。后来虽然治好了一些儿,但是一到冬天就会复发,虽然不像原来那么厉害,可也憋得难受。想到这儿,她有些害怕了。她担心的不是自己,她想到儿子的病应该到医院去彻底治愈,否则跟自己一样可就麻烦了。自己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经济条件不允许,可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呀,什么都没有好身体重要。她想着过了年一定要跟男人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办,反正她自己已经下了决心要给儿子的病去根儿。模糊的晨光下,女人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充血的脸颊加上被冷空气一冻显示着吓人的酱紫色。她感觉有一双手轻轻着她的后背,她以为是男人,便没有回头,心头一丝温暖掠过。她记得早先每次犯病时,男人都会拍着她的后背什么都不说,虽然她比谁都清楚拍后背对自己的病无济于事,顶多只是个精神安慰,但她还是期待男人能一直这么做。谁也不记得男人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举动了,她有些感动,含着泪花转过头,一时惊愕。蹲在身侧的原来是儿子,他只套了一件棉大衣,空阔得支楞着感觉像一个胖子。杨天岭看见妈妈眼里的泪花以为是难受时憋出来的,动情地说,妈,等我长大了一定挣钱给你治好气管炎。泪水来不及忍住,汹涌夺眶,女人搂住儿子哽咽道,妈等着。

    男人见不得如此酸不溜丢的场面,收回了迈出门槛的脚,等女人进了屋继续问袜子的事情,声音已经小了柔和了许多,如果足够细心聆听的话还能听出一丝歉意和内疚。当然女人没有听出来,就连她找袜子的时候想的也是儿子的事儿。杨天岭到后院的鸭圈撒了一泡尿,又钻回了被窝。好不容易有个睡懒觉的机会,他可不想错过。躺在炕头上,大公鸡响亮的带有韵律的打鸣声音,还有母鸭的嘎嘎声顽强地穿过玻璃和墙壁进了他的耳朵。他能想象到那些鸭子又该用嘴去啜弄刚才被他的尿浇化的雪堆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想笑。不光是冬天,无论什么季节,他都不爱到茅房撒尿,他硌应那里的味道。很多时候在野外玩耍有了感觉,如果四下无人,通常都会掏出鸡鸡就地解决,带着体温的黄色液体有时浇在河水里有时浇在草地的蚂蚱身上还有一次浇在了王老师家的韭菜叶上。他漫无边际的瞎想,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也没了睡意。当他穿好衣服,早饭已经摆在了桌上,妈妈给她盛好一碗粥。等他坐下来时,妈妈把一袋蛋糕放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拿了一块放到爸爸的碗里。爸爸一边说给他留着吧,一边夹起裹了粥的蛋糕往嘴里送。杨天岭拿起一块蛋糕,黄灿灿的,透着鸡蛋的香味,他咬了一口,松软香甜,简直是人间美味。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能享受到如此待遇,平常想吃可没那么容易。爸爸吃好后,带了手套,穿上皮茄克。他临走时摸了儿子的脑袋一把,叫他好好在家好好待着,别乱跑。趁着妈妈出去送爸爸的时候,他在妈妈的碗里放了一块蛋糕,又盛了一些玉米粥让它没过蛋糕。

    中午饭真好!全是杨天岭爱吃的:青椒炒肉、韭菜俏绿豆芽还有一个土豆粉条炖肉。青椒和韭菜是妈妈从二十多里以外的镇上买来的,在这个季节里,只有镇上有新鲜的蔬菜,据说是从塑料大棚里弄来的。妈妈把每个菜都拨出一点儿,故意拣了几块肥肉放在一个小碗里,他知道这是留给爸爸的。因为从他记事起就不吃肥肉,第一次吃肥肉好像嘴巴里钻进了毛毛虫似的,他马上就吐了出来。妈妈跟他说其实他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肥肉。有一次得了重感冒,妈妈给他做了一大碗红烧肉,吃了上顿吃下顿,结果当病好的时候,肥肉也吃够了,从此连点儿肥肉渣儿也不沾。而在他的记忆里,仿佛生下来就对肥肉过敏,就像有人对青霉素过敏一样。妈妈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好像他是一个很久没有光顾并且很受欢迎的客人。他也给妈妈夹,把连肥带瘦的肉块夹到妈妈碗里,他知道除了过年过庙或者中秋节几个数得过来的节日,平常妈妈是舍不得吃肉的。一边咀嚼着香喷喷的饭菜一边看李连杰的电视剧勇者无惧,他觉得好幸福——要是每隔几天就生病一次多好啊。用这样的感叹句实在是他情不自禁,记得上次孟晓玲在作文里写下这样一句感叹句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之后,完全是下意识的,在说话时他尽量避免用到类似的句式。他觉得也许看一个人别扭的话,那么对她的一切都会反感。

    傍晚女人碰见了王老师。当时她正推着独轮车路过学校,车上是煞好的一大背柴禾,全是小麦秸子。也许柴禾装得多了,或者绳子没有勒紧,当她推起来开始走路时才发现麦秸子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一路上她一门心思注意着这条再熟悉不过的黄土道,路上的坑坑洼洼她心里有数,因此走得还算顺利。王老师喊她的时候,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没发现人。当她打算继续向前走时,王老师从独轮车前头冒了出来。我这还找呢,人呢,呵呵,女人傻笑着。装得太高了,小心点儿,别撞到人。也许是职业习惯所致,王老师也不看看眼前的人,还操着教训学生的口吻。女人有些不爱听了,她真想质问面前的老师,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害得他冻出了病。当然她没有这样问,每当遇到让她内心不平之事,很多时候她会选择隐忍和退让,况且儿子还要一年就可以离开这所学校,去中心小学上五年级了。不是她不想惹事,而是害怕儿子吃亏。老师给他难堪,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会告诉家人,所以她觉得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就行了,没必要现在跟她闹翻了,那样她会把气撒在儿子身上。

    王老师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用及其随便的语气问,杨天岭感冒好些了没有?使人听上去并不像一个老师在询问学生的情况,更像是一个长者对晚辈的关心。

    她不知道她正好撞在了女人的枪口上,虽然女人的嘴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但这次她没有一如既往的宽恕和大度。她说,没有呢,焕忠(赤脚医生的名字)说还挺严重的,是冻住了。那会儿我还想到他们教室去看看呢,咋会那么冷,难道炉子被人偷了还是没有烧的了,我记着入冬时他往学校交了二十斤棒子骨(玉米骨)呢,四十多个学生就是八百多斤,就算不烧煤也够过冬了吧?她慢声细语,完全一副拉家常的架势,但句句都像刀子戳在对方的心坎上。

    王老师没想到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惊,脸上现出一时半会儿的尴尬神色,转眼间便恢复正常,寻不到踪迹。她开始打哈哈,想掩饰过去,没事的,教室里暖和得很,可能是下课的时候疯跑出了汗,上课一落汗的才伤了风。让他在家好好养养,落下的课等病好了我再给他补。

    女人看着渐行渐远的矮小身影,故意大声说,那就让王老师费心了。心里却想着,你给我儿子补课,除非日头打东边落下。她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推起了独轮车。

    晚上,女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丈夫说了一下,并没有添油加醋,完全在陈述事实。杨青云心里气不过,也只能嘴上发发牢骚,他没有办法。其实他们两家的积怨并不是很深,怪只怪存在着贫富差距,否则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算起来,王老师的丈夫杨田英还是他们的本家呢,他和杨天岭的爷爷是一个辈份的。杨田英的曾祖父和杨天岭爷爷的曾祖父是一个父亲生的,只不过杨田英这一支辈大苗稀,好几代单传,最要命的是到了他这一代成为绝户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有三个闺女)。所以在他心里不免对人头颇旺的杨青云家产生了妒忌,在很多事情上有意刁难他们。开始的时候,杨青云和哥哥也就是杨天雪的爸爸忍气吞声,处处让着他,不想跟他闹翻了。然而几次三番的挑衅,终于在杨天岭爷爷的葬礼上两家第一次扯破了脸。快出殡了,杨田英趴在棺材上一口一口叫着大哥就是不肯放手,搞得别人不能封棺。乡下人在红白事儿上最讲究时辰了,多一分少一秒都不好,那是有说头的。在杨青云和哥哥两家看来,杨田英分明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那些不好的谶语在他们的后代(目前来看就是杨天岭和杨天雪)身上应验,这无异于变相的诅咒。哥俩儿二话没说一起把他架得远远的,好能让葬礼正常进行下去。这正是杨田英想要的,他这下子有了理由大闹葬礼了,他说,你们这两个不孝子,要干什么,还不让我跟大哥说会儿知心话了,啊?他故意把声音喊得像呜咽的泉水,仿佛他有多么悲伤似的。杨青云感觉额上的青筋正在拱着白色孝冒的边缘,真是到了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他压低声音在杨田英耳边说,你要不要跟我爸一起到下面去说知心话。虽然谁都知道杨青云不会这么做,但还是吓住了杨田英,在场的很多人见他立即哑然失色,像乌龟一样缩在原地纹丝不动。直到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杨家谢执(答谢葬礼上帮忙的人,主要以主持葬礼的人为主),杨田英都找了借口没有参加。两家的芥蒂从此开始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貌合神离,暗地里使劲儿。王老师和杨田英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无儿,三个女儿老大还是天生弱智,因此在看到杨天岭健康成长、活蹦乱跳时不免心生妒忌。尤其是杨天岭在学习方面表现出色,每次考试都能进前三名,更使得王老师心酸,她常常想要是自己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儿子就好了。     孩子们期待寒假的心情如同久别的恋人盼望重逢一样急不可耐,在他们眼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却是充满着甜蜜和希望的等待。那一天终于到来时,杨天岭捧回了骄傲的奖状和一支拿起来相当有分量的钢笔。蓝天淡淡的下午,小风依旧,含着无限柔情似的抚摸着每个人的脸蛋,当虚荣心满足的那一刻,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改变。一想到漫长得似乎过不完的假期在等待着他,杨天岭便会热血沸腾,好像到了春天的蝶蛾,迫不及待要漫天飞舞,采花尝鲜。杨天雪跟在堂哥身后,开心在她翘起的羊角辫上跳跃,就好像是她得了奖状,也有了一支漂亮的钢笔,笔尖同样呈现金子般的黄色。孩子们的高兴是一致的,因为寒假里有太多好玩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过年让一切变得不平常,即使再怎么寒冷的日子也能过得热火朝天,情融意恰。杨天岭喜欢妈妈和姑姑们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谈笑风生,父亲和姑父们喝酒聊天打牌的情景。当他们一群孩子在院里扔沙包、跳皮筋时,肉香不时飘进他们的鼻孔,它能隐约觉到家和万事兴所蕴含的道理。小孩子当然不懂得察言观色,也不知道强颜欢笑作何解释,所以最容易被人为的欢乐场面蒙蔽。仿佛一床色泽艳丽的被子,只有翻过来拆开针脚才能看出苍白的里子原是用作孝衣的布料,就连棉花也是经年不见阳光的,散发着霉味,熏得人脑仁儿疼。

    每天早上,杨天岭直到爸爸妈妈吃过饭才起来,即使没有睡意,还是不愿离开暖被窝,他要等爸爸生好炉子,屋里足够暖和的时候才起床。大年初一,爸爸没有顺着他,当炉子里放好煤块,他开始叫杨天岭起床。杨天岭不想起来,他让爸爸打开电视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节目。爸爸说人家都过年呢,没有好节目,便把一双手伸进了儿子的被窝。杨天岭感到一阵早间劳作才有的气息触动了嗅觉,带着一丝丝的冷气,爸爸冰凉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在了儿子光裸的后背上。杨天岭一激灵,夸张地叫嚷着,边把身子往炕头里缩。爸爸拍了他两下说,快起来吧,要不然一年都要睡懒觉。妈妈端着一盆玉米粥进来了说,是呀,起来吧,一会儿还要去拜年呢。杨天岭盘腿坐起来,用被子围着身子呆呆地看着爸爸妈妈。他在想为什么今天睡懒觉,一年都会起来晚呢;他在想今天到哪里去玩儿,昨天河里那个冰眼还没打透呢;他在想明天姑姑们会一起来给奶奶拜年,那样表哥自然会带着他和小雪到野地里放火;他在想后天要去外婆家,外婆应该准备了一堆好吃的东西等着他,不知道今年会给他多少压岁钱。在做完一番冥思苦想状后,他还是慢腾腾的开始穿衣服,刚刚穿好袜子,杨天雪携着一身喜气掀帘而入。一身红色的新衣服,恰似一道晚霞飘了进来,更像是一个娇羞的小新娘子,把杨天岭看呆了,手里的碗一点点儿倾斜,直到手背洒了热乎乎的粥才发现。

    给奶奶拜过年之后,两个人又来到河边寻找昨天没有打透的冰眼。不远处有好几拨孩子三五成群的玩耍,不时传来肆无忌惮的欢笑声。二踢脚的声音回荡在高空,抬头望去,幸运的话能看见倏忽即逝的火光,大多数只是飘逸的一阵轻烟,悠闲自得与清朗的瓦蓝天空化为一体。杨天岭害怕放鞭炮,但他喜欢二踢脚响彻云霄的那一声清脆,完全不同于闷声闷气的第一响,每当包裹火药的纸屑从高空纷纷坠落,他的内心会有种不可名状感受,引领无限遐思。想什么呢?小雪蹲在冰上伸出手,示意他拉着他向前跑。今天她穿了一双崭新的旅游鞋,她说鞋底光溜着呢,拉起来肯定省不少劲儿。但他没感到少用了多少力气,便调侃,你吃好东西吃多了吧,这么重,差点儿拉不动了。胡说,这几天哪能长那么多肉,我看是你不想拉吧,不想拉就算了。小雪站了起来,就要往岸上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拦住她,而是跟着妹妹一起走到了岸上。到了岸上以后,他拉起妹妹的手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走吧。小雪不明所以,带着新奇跟着他走。

    是一处荒草地,各种不同的野草尸体以自然形态呈现在他们面前。四周没有人影,几只灰蓝色的山喜鹊在树枝间翻飞,影子同叫声落于草间。杨天岭从兜里掏出火柴盒,弯下腰,用手做弧形,划着了一根火柴。被西北风吹了一冬的野草早已没了丁点儿水分,与火稍一接触便以熊熊之态示人,不时窜起一人多高的火苗。杨天雪还没有如此近距离的与烈火面对面,她拍着手跳起来,嘴上说,要是晚上肯定更好看。杨天岭点头,然后说,十五那天夜里我们去抡火球吧,那才更叫精彩,保证你看得大气不敢出。他煞有介事的样子让她笑出了声,不过她没有表示一定要去。虽然她早知道抡火球很好玩,可这是属于男孩子的游戏,况且一般情况下回家都是很晚的,所以爸爸妈妈不会赞成她夜里出去。

    直到快吃午饭了,他们才向村中走去,身后的草地留下一大片黑色的灰烬。还有几天就快打春了,远远望去,村头的柳树脑袋显出淡淡的青色。充足的阳光照在镜子似的冰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偶尔会有空灵的咔咔声传入耳中,含着木鱼的干脆和悠荡,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一样。两个孩子知道那是冰层开裂时发出的声音,俗话说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雁准来,所以他们能够安然地在冰上打闹嬉戏,只要小心点儿别在渔人钻开的冰眼附近溜达就是绝对安全的。快走到村头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小雪说,那个人好像是王老师。杨天岭仔细看了看,没错,短发妇女头,墨蓝色大褂,除了她还能是谁呢?她在干什么?好像找什么东西吧?杨天岭看见王老师用手掩住刺眼的阳光,四下环顾,便问堂妹。小雪点头,好像是,准是又在找她那个傻女儿呢,昨天我听我妈说她那个傻女儿跑丢了,后来在大桥根下那个麦秸垛下面找到的。哦,杨天岭用漠不关心的语气说,还不管好了,今天怎么又让她跑出去了,真没记性。咱们绕道走吧?杨天雪问堂哥。他点头,两人顺着破边小路抄近路回家。

    午饭时,杨天岭跟爸爸妈妈说,刚才我去溜冰的时候,遇到王老师在大坝上找她的傻闺女呢!爸爸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有些差异,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原本他带着玩笑的口吻来说这件事,他认为完全能够当成饭桌上的笑料,就像发生在村子里很多有惊无险而且好笑的事情是一样的。他觉得父母会笑得比较开心,就算没有笑,至少也不会像现在似的保持沉默,跟没有听见似的。过了一会儿,大概杨天岭吃了半个馒头的时间过去后,妈妈首先提出了那个话头。她对爸爸说,摊上一个那样儿的真不省心,将来老了可怎么办呢?爸爸不咸不淡地说,找个人嫁了呗,又不是特别傻,还是有人要的。妈妈不屑,谁会要一个累赘呀,说不定将来生孩子都要遗传。爸爸接着说,不会遗传的,她是小时候得病留下的,又不是天生的。你没听说过瘸驴对破磨吗,也找一个残废的肯定能成。妈妈哼了一声说,我看人太缺德了,老天爷也会惩罚他,挣钱多有什么用,这可是一块儿心病呀。爸爸见杨天岭一直在注意听他们俩说话,就不再往下说了,转过话头对儿子说,以后别去溜冰了,过几天打了春,就该开化了,你又不会游泳,掉下去怎么办?     永远这个字眼在孩子眼里才有意义,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不朽的,虽然他们的衣服和鞋子一年年更换成大号。转眼间,还有两天就到了开学的日期。今天是正月十五,杨天岭吃了六个元宵就和一群孩子跑了出去。他不喜欢吃元宵,太甜了,馅儿是过年时剩下的糕点弄碎了和红糖拌在一起,皮儿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粘高粱面和的。更重要的是杨天岭惦记着抡火球,兜里装了两盒火柴,拿上早准备好的笤帚疙瘩还有一大堆废弃塑料就出发了。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儿子还没回来。杨青云有些待不住了,他拿上儿子的皮夹克打算把他找回来。出了门才发现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说不定会下雪。他想起去年中秋是阴天,不是说八月十五云罩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吗,看来这不只是一种巧合。他不知道儿子具体到哪儿去抡火球了,但他觉得应该就是村里人常去的那块儿挨着河边的自留地。眼下那里是正欲返青的一片麦田,广阔而且不容易发生火灾,还有就是目前经雪后颇为松软的麦地需要人来踩踩,有助于麦苗扎根吸收更多的水分。

    来到麦田时,抡火球已然进入尾声,麦田里是一些还未完全烧尽的笤帚疙瘩,有些还在燃烧的是因为上面的塑料还没有燃尽。人已经不多了,七八个黑影也是准备打道回府的架势。他没有在那几个黑影中看到儿子的身影,只好继续向麦田远处走去,心里叨咕着,这小子去哪儿了。走了一会儿,天色似乎更加黯淡了,连月亮躲在哪片云层里都找不准,气温也好像越来越低,他攥紧手里的皮夹克,忽然想到了河边。

    河床像一条巨大的玉带沉静地环抱着小村以及附近的一切。岸边的杨树最细的也有成人的大腿根那样粗,这些老士兵有很多要比杨青云的年龄都大。它们和人的生活习惯不一样,白天他们其实是休息的,到了晚上才会吸取营养暗地生长。特别是在冬眠了三个多月,万物复苏的时节,它们再也不用害羞,疯狂地生长。只要静下心来,就能听见它们拔节的声音。他走了十分钟左右,依然见不到半个人影,心里不光是焦急更有些害怕了。

    他把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喊着儿子的名字,喊了几声后连回音都听不见,好像跌进了黑暗的深渊里一点回复也没有。他来到冰面上继续喊着,杨天岭,杨——天——岭,杨天岭,杨——天——岭反反复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嗓子干涩,还有些嘶哑。实在喊不出声了,只能大睁着眼睛四处寻找。正当他开始往不好的方面想时,耳边响起了儿子的声音,爸——爸,我——在——这——里,快过来。他听见了儿子的召唤,循声而去,想对儿子喊这就过来,可是嗓子像被人捏住了一样,只能发出细小的低音。儿子的呼唤不断传来,他终于看清了前方的一个黑影,黑影仿佛也看见了他,朝他跑过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知道儿子肯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否则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搂着儿子,能感觉到身体的轻微颤抖。他安慰着说,没事了,爸爸来了,咱们回家。儿子挣脱了他的胳膊说,爸,我没事,你跟我来。不由分说,杨天岭拽起爸爸的手往前走。杨青云好奇地跟在儿子身后,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岸边躺着一个人,杨青云壮着胆子蹲下来细看,竟是王老师的傻闺女。他摸了摸她,身上冰凉,看来衣服已经湿透了,不住地哆嗦。他没有过多考虑,背起了她。父子两人快步往回走。路上杨青云问了儿子事情的原委:杨天岭发现傻闺女时,她的一条腿已经掉进了冰窟窿里,杨天岭好不容易把她拽了上来,不过她太沉了,没有办法弄回家,只能等着家里来人。他心想这小子难道一点儿也不害怕吗,连他黑夜里碰见活人还要把心吊在嗓子眼呢,更何况一个趴在冰眼旁边半死的人呢。他告诉儿子,你应该先到家去报信找人的,一个人在那里等也不是回事,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找我的,只要我不回去,杨天岭跟在爸爸后边说,此刻他的声音已经底气十足,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恐慌。

    为了快点儿到家,父子俩抄了近路,决定从那片麦田斜穿过去。四周出奇的静,能听见呼吸和脚步声。也许是走了长时间的夜路,杨青云感觉已经习惯了黑暗,很多东西都能看得清晰了,脚下黑色松软的土地以及青黄色的麦苗都显出了本色,仿佛有什么东西照亮了似的。父子俩几乎同时抬起了头,真亮!不知何时,圆满的明月已经钻出了云层的包围,如水光芒覆盖了一切,在父子俩黝黑的头发上静静流淌。

    2005年7月24日零时北京知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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