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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美之另类

    虽然到目前为至,关于美并没有一个让人普遍接受的定义,但并不影响我们对于事物美不美作出自己的判断。康德说,当一个对象单纯因为它的形式在我们心中引起快感、而不是占有的欲望,它是美的。其实说明白点,美就是能够使人产生愉悦,也就是让我们感觉到顺眼、舒服、喜欢的事物。一般来说,形式上的对称、均衡、清晰、明亮、光滑、精致、新颖等特点容易引起美感。

    对于女性美而言,也是这样。中国历史上有四大美人,据说是能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的。但仅仅根据这四个间接烘托性的夸饰词,我们并不能想象出四个各具特点的美人来。倒是中国古代文学中对女性美的描写更具体形象一些。比如诗卫风硕人写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再如曹植洛神赋写洛神:“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闭上眼睛想象,秀色如在目前,油然而生一种沉醉的美感。尤其是曹植笔下的洛神,从头到脚不厌其烦地工笔细描,形神俱佳,华美而飘逸,几乎集中了中国人心目中女性应该有的所有外在优点,简直可以称得上中国的美神了。除了子建这样的多情才子,似乎再数不出第二个更配得上钟情于她的了。

    人是容易厌倦的动物。鲁迅先生曾说:“四季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看上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这就是审美疲劳,是和“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一样的规律。这就需要让美变出不同的花样来,于是捧心的西施,颦眉的黛玉便出现了。但这种美中的病态毕竟是伴随着痛苦的,必然给观赏者带来心理上的不舒服。况且病的轻重不大容易把握:太轻了美不明显,太重了——眼斜鼻歪、呲牙咧嘴、手脚抽搐等等——又有何美可言?而病这东西,像热烈的暗恋者,好不容易缠上你,怎么会轻易离开?所以,对于欣赏者来说,不大容易碰是病和美都适度的被欣赏者;对于被欣赏者来说,也不大会有人心甘情愿而且恰到好处地得病以给人欣赏美。

    于是介乎于健康美与病态美之间的悲美出现了。杨海明先生曾经总结说,中国古代文学是以悲为美,以柔为美,以含蓄为美,实在精辟。事实上,这样的审美趣味早已沉淀进中国人的骨子里了。男女两性,原本平等,成为对方审美对象的可能性也是平等的。但当男性成为社会与文化的主角,掌握了话语权之后,女性就只能作为男性的审美客体而存在了。作为审美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对于女性美的欣赏也表现出明显的以悲为美的审美趣味。

    对于女子的哭泣,最美、也最广为人知的形容大概就是“梨花一枝春带雨”了。这是白居易的名作长恨歌中的名句。杨玉环死后,唐玄宗日思夜想。一位术士深受感动,便用法术招引贵妃的魂魄。“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裴回,珠箔银屏逦迤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半偏的云鬓,飘飘如仙的长袂,满脸的泪水,一位楚楚动人的绝色女子渐行渐近。“梨花”娇嫩、雪白、纯洁、美丽,让人想象出贵妃“凝脂”一般的皮肤和她超凡脱俗、纯洁高雅的生活。这里一定不能是颜色娇艳而不甘寂寞的桃花或杏花。那是曾经的贵妃,面庞红润,青春焕发,袅袅婷婷地走过华清池边的曲径幽房,柔柳娇花。仙山深宫里贵妃,只能是梨花。“一枝”梨花在春雨中伫立,衬托出女主人公的孤单无力。“春带雨”形容她的泪如春雨一般悄无声息、潸然而下,可以想见她的愁苦也如春雨一般绵绵无尽。在这里,客观景物,女主人公的形象,诗人和女主人的情,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起。在诗里,诗人对于李杨的爱情悲剧是同情的,可是在这一段对女主人公的形象描写中,我们首先感受到的并不是这种同情,而是对这种特别的女性美的近乎迷醉的欣赏。

    白居易还有一首江岸梨花:“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面碧纱裙。”江头的一树梨花,让诗人联想到一身孝服的少妇,看起来有点匪夷所思,其实正如俗语所说:“若要俏,一身孝”人们关心的不是女子失去亲人的痛苦,而是她在一身素衣素裙衬托下表现出来的悲哀凄婉的美。男性文化就是这样冷冰冰地将女性钉在被欣赏者的位置上,从各个角度色迷迷地打量着可怜的女人。

    这样的审美趣味绝非白氏所独有。柳永倾杯乐(离宴殷勤)中有“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黄庭坚调笑令(无语)有“方士归时肠断处,梨花一枝春带雨,半钿分钗亲付”都是将白氏原句整体借入。谢逸江城子(一江秋水碧湾湾)“拟倩东风,吹梦到长安。恰似梨花春带雨,愁满眼,泪阑干。”吴文英无闷(霓节飞琼)“还怕掩、深院梨花,又作故人清泪”、高观国杏花天(远山学得修眉翠)“看眉展、春愁无际。雨痕半湿东风外。不管梨花有泪”、王安中蝶恋花(剪腊成梅天著意)“手折低枝,拥髻云争翠。嗅蕊拈枝无限思。玉真未洒梨花泪”、张良臣采桑子(佳人满劝金蕉叶)“燕子楼高月一痕。年年依旧梨花雨,粉泪空存”则是化用白氏原句,同样是将梨花雨与女性的眼泪联系在一起。

    中国文学史上的女性形象绝大多数出自于男性作家笔下。有关女性的题材主要是宫怨、闺怨和赠妓几类,女性的身份主要是宫妃、家庭妇女以及歌妓。由于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地位的双重缺失,她们的生活往往是悲惨的。眼泪已经成为她们生活的一部分。男作家不可能无视这一点。因而在女性题材的作品中,少有不写到女性眼泪的。唐代的薛维翰古歌“不嚬复不语,红泪双双落”、王维息夫人“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李白学古思边“相思杳如梦,珠泪湿罗衣”、赵嘏昔昔盐“孤寝红罗帐,双啼玉箸痕”、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惆怅秦楼弹粉泪”、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宋代的晏殊渔家傲(脸傅朝霞衣剪翠)“红腮点点相思泪”、欧阳修夜行船(闲把鸳衾横枕)“损眉尖、泪痕红沁”、晏几道鹧鸪天(绿橘梢头几点春)“尽将红泪湿湘裙”、王安石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可以说是俯拾即是,举不胜举。

    也许你会注意到,古代诗词中女子的眼泪有特有指称,比如上文中的“珠泪”、“红泪”、“粉泪”、“玉箸”等等。将泪比作珍珠,玉,显出其清澈透明而温润;用“红”、“粉”等形容泪,暗示出女子的红颜与妆饰。这样有形有色,既显示出女性特点,又有了唯美的色彩。在“珠泪”和“红泪”背后,还沉淀着两个凄美的传说。

    王嘉拾遗记载,魏文帝曹丕宠爱的一个名叫薛灵芸的美人“闻别父母,歔欷累目,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盛泪,壶中即如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之泪凝如血色矣。”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杨贵妃“初承恩,与父母相别,泣涕登车,时天寒,泪结为红冰。”两个故事主人公身份相同,主要情节相同,应该来自同一母本。眼泪变红,一种可能是搽抹的胭脂多,混入泪中使之变色;另一种可能是完全子虚乌有,后人瞎编出来的。而且薛灵芸这个人物都有可能是虚构的。她的故事在正史里没有记载,只在拾遗记、太平广记、艳异编等野史笔记中偶尔提及。为什么故事作者所选择的女主人公都是皇帝的妃嫔而不是普通女性?因为这些人身上寄托着更多的能够满足男性娱乐需要和发泄需要的因素。皇帝的妃嫔因其身份的特殊而成为公众眼中的明星,人们自然关注发生在她们身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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