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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车要走二十天呢!"

    "不要紧。"

    "这是很困苦的旅行呢!"

    "无论怎样苦都情愿。"

    "将来要一个人独自步行呢!"

    "只要能寻到母亲,什么都愿忍受,请你应许我。"

    "头脑"移过灯来,照着玛尔可的脸再注视了一会儿说:"可以。"玛尔可在他手上接吻。

    "你今夜就睡在货车里,明天四点钟就要起来的。再会。""头脑"说了自去。

    明天早晨四点钟,长长的载货的车队在星光中嘈杂地行动了。每车用六头牛拖,最后的一辆车里又装着许多替换的牛。

    玛尔可被叫醒以后,坐在一车的谷袋上面,不久仍复睡去,等醒来,车已停在冷落的地方,太阳正猛烈地照着。人夫焚起野火,炙小牛蹄,都集坐在周围,火被风煽扬着。大家吃了食物,睡了一会儿,再行出发。这样一天一天地继续进行,规律的刻板好像行军。每晨五点开行,到九点暂停,下午五点再开行,十点休息。人夫在后面骑马执了长鞭驱牛前进。玛尔可帮他们生火炙肉,给牲口喂草,或是擦油灯,汲饮水。

    大地的景色幻影似的在他面前展开,有褐色的小树林,有红色屋宇散列的村落,也有像咸水湖的遗迹似的满目亮晶晶的盐原。无论向何处望,无论行多少路,都是寂寥荒漠的空野。偶然也逢到二三个骑马牵着许多野马的旅客,他们都像旋风一样很快过去了。一天又一天,好像仍在海上,倦怠不堪,只有天气不恶,算是幸事。人夫待玛尔可渐渐凶悍,故意强迫他搬拿不动的刍草,到远处去汲饮水,竟把他当做奴隶。他疲劳极了,夜中睡不着,身体随着车的摇动颠簸着,轮声轰得耳朵发聋。风还不绝地吹着,把细而有油气的红土卷入车内,扑到口里眼里,眼不能开张,呼吸也为难,真是苦不堪言。因劳累过度与睡眠不足,他身体弱得像棉花一样,满身都是灰土,还要朝晚受叱骂或是殴打,他的勇气就一天一天地沮丧下去。如果没有那"头脑"时时亲切的慰藉,他的气力或许要全部消失了。他躲在车角里,背着人用衣包掩面哭泣,所谓衣包,其实已只包着败絮。每天起来,自觉身体比前日更弱,元气比前日更衰,回头四望,那无垠的原野仍像上的大洋展示在眼前。"啊!恐怕不能再延到今夜了,恐怕不能再延到今夜了!今天就要死在这路上了!"不觉这样自语。劳役渐渐增加,虐待也愈厉害。有一天早晨,"头脑"不在,一个人夫怪他汲水太慢,打他,大家又轮流用脚踢他,骂说:

    "带了这个去!畜生!把这带给你母亲!"

    他心要碎了,终于大病,连发了三日的热,拉些什么当做被盖了卧在车里。除"头脑"审时来递汤水给他或是替他按脉搏外,谁都不去顾着他。他自以为快死了,反复地叫母亲:

    "母亲!母亲!救救我!快到我这里来!我快要死了!母亲啊!不能再见了啊!母亲!我快要死在路旁了!"

    他将两手交叉在胸前祈祷。从此以后,病渐减退,又得了"头脑"的善遇,遂恢复原状。病虽好了,这旅行中最难过的日子也到了。他就要下车独自步行。车行了两星期多,现在已到了杜克曼和山契可代莱斯德洛分路的地方。"头脑"说了声再会,指了路径,又替他将在包搁在肩上,使他行路便当些,一时好像起了怜悯之心,接着即和他告别,弄得玛尔可想在"头脑"手上接吻的工夫都没有。要对那一向虐待他的人夫告别原是痛心的事,到走开的时候也一一向他们招呼,他们也都举手回答。玛尔可目送他们一队在红土的平野上消失了,才蹒跚地独自登上旅程。

    旅行中有一事使他的心有所安慰。在荒凉无边的荒野过了几日,前面却看见高而且青的山峰,顶上和阿尔卑斯山一样地积着白雪。一见到此,如见到了故乡意大利。这山属于安第斯山脉,为美洲大陆的脊梁,南从契拉代尔费俄,北至北冰洋,像连锁似的纵直看,南北跨着一百十度的纬度。日日向北进行,渐和热带接近,空气逐步温暖,也使他觉得愉悦。路上时逢村落,他在那小店中买食物充饥。有时也逢到骑马的人,又有时见妇女或小孩坐在地上注视他。他们脸色黑得像上一样,眼睛斜竖,额骨高突,都是印第安人。

    第一天尽力前行,夜宿于树下。第二天力乏了,行路不多,靴破,脚痛,又因食物不良,胃也受了病。看看天已将晚,不觉自己恐怖,在意大利时曾听人说这地方有毒蛇,耳朵边时常听得有声像蛇行。听到这声音时,方才停止的脚又复前奔,真是吓得不得了。有时为悲哀所缠绕,一边走一边哭泣。他想:"啊!母亲如果知道我在这里这样惊恐,将怎样悲哀啊!"这样一想,勇气就恢复几分。为了忘记恐惧,把母亲的事从头一一记起:母亲在热那亚临别的分付,自己生病时母亲替他把被盖在胸口,以及做婴儿时母亲抱了自己,将头贴住了自己的头说"暂时和我在一处"。他不觉这样自语:"母亲!我还能和你相见吗?我能达这旅行的目的吗?"一边想,一边在那不见惯的森林,广漠的糖粟丛,无垠的原野上行进着。

    前面的青山依旧高高地耸在云际,四天过了,五天过了,一星期过了,他气力益弱,脚上流出血来。有一天傍晚,他向人问路,人和他说:"到杜克曼只五十英里了。"他听了欢呼急行。这究不过是一时的兴奋,终于疲极力尽,倒在沟边。虽然这样,胸中却跳跃着满足的鼓动。荣然散在天空的星辰这时分外地觉得美丽。他仰卧在草上想睡,天空好像母亲在俯视他说:

    "啊!母亲!你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也想念着我吗?想念着近在飓尺的玛尔可吗?"

    可怜的玛尔可!如果他知道了母亲现在的情形,他将出死力急奔前进了!他母亲正病着,卧在美贵耐治家大屋中的下房里,美贵耐治一家素来爱她,曾尽了心力加以调护。当美贵耐治技师突然离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她已经病了。可特淮的好空气在她也没有功效,并且,丈夫和从兄方面都消息全无,好像有什么不吉的事要落在她身上似的,每天忧愁着,病因此愈重,终于变成可怕的致命的内胞癌肿。睡了两星期。未好,如果要挽回生命,就非受外科手术不可。玛尔可倒在路旁呼叫母亲的时候,那边主人夫妇正在她病床前劝她接受医生的手术,她总是坚拒。杜克曼的某名医虽于一星期中每天临诊劝告,终以病人不听,徒然而返。

    "不,主人!不要再替我操心了!我已没有元气,就要死在行手术的时候,还是让我平平常常地死好!生命已没有什么可惜,横竖命该如此,在我未听到家里信息以前死了倒好!"

    主人夫妇反对她的话,叫她不要自馁,还说已直接替她寄信到热那亚,回信就可以到了,无论怎样,总是受手术好,为自己的儿子计也该这样。他们再三劝说。可是一提起儿子,她失望更甚,苦痛也愈厉害。终于奖了:

    "啊!儿子吗?大约已经不活在世上了!我还是死了好!主人!夫人!多谢你们!我不信受了手术就会好,累你们种种操心,从明天起,可以无须再劳医生来看了。我已不想活了,死在这里是我的命运,我已预备安然忍受这命运了!"

    主人夫妇又安慰她,执了她的手,再三劝她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疲乏之极,闭眼昏睡,竟像已经死了。主人夫妇从微弱的烛光中注视着这正直的母亲,怜悯不堪。像她那样正直善良而不幸的人,为了救济自己的一家离开本国,远远地到六千英里外来尽力劳动,真是少有的了,可怜终于这样病死。

    下一天早晨,玛尔可背了衣包,身体前屈了,跛着脚于入社克曼市。这市在阿根廷的新辟地中算是繁盛的都会。玛尔可看去仍像回到了可特淮、洛赛留、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依旧都是长而且直的街道,低而白色的房屋。奇异高大的植物,芳香的空气,奇丽的光线,澄碧的天空,随处所见,都是意大利所没有的景物,进了街市,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经验过的想像重行袭来。每过一家,总要向门口张望,以为或者可以见到母亲。逢到女人,也总要仰视一会儿,以为或者就是母亲。想询问别人,可是没有勇气大着胆子叫唤。站在门口的人们都惊异地注视着这衣服褴褛满身尘垢的少年。少年想找寻一个亲切的人发出他胸中的问语。正行走时,忽然见有一旅店,招牌上写有意大利人的姓名。里面有个戴眼镜的男子和两个女人。玛尔可徐徐地走近门口,提起了全勇气问:

    "美资耐治先生的家在什么地方?"

    "是做技师的美资耐治先生吗?"旅店主人问。

    "是的。"玛尔可回答,声细如丝。

    "美贵耐治技师不住在杜克曼哩。"主人答。

    刀割剑刻样的叫声,随主人的回答反应而起。主人,两个女人,以及近旁的人们,都赶拢来了。

    "什么事情?怎么了?"主人拉玛尔可入店,叫他坐了:"那也用不着失望,美资耐治先生家虽不住在这里,但距这里也不远,费五六点钟就可到的。"

    "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玛尔可像苏生似的跳起来问。

    主人继续说:"从这里沿河过去十五英里,有一个地方叫做赛拉地罗。那里有个大大的糖厂,还有几家住宅。美贵耐治先生就住在那里。那地方谁都知道,费五六个钟头工夫就可走到的。"

    有一个青年见主人这样说,就跑近来;

    "我一月前曾到过那里。"

    玛尔可睁圆了眼注视他,脸色苍白地急忙问:

    "你见到美贵耐治先生家里的女仆吗?那意大利人?"

    "就是那热那亚人吗?哦!见到的。"

    玛尔可又似哭又似笑,痉挛地啜泣,既而现出激烈的决心:

    "向什么方向走的?快,把路指给我!我就去!"

    人们齐声说;

    "差不多有一天的路程哩,你不是已很疲劳了吗,非休息不可,明天去好吗?"

    "不好!不好!请把路指给我!我不能等待了!就是倒在路上也不怕,立刻就去!"

    人们见玛尔可这样坚决,也就不再劝阻了。

    "上帝保护你!路上树林中要小心!但愿你平安!意大利的朋友啊!"他们这样说,有一个还陪他到街外,指示他路径,及种种应注意的事,又从背后目送他去。过了几分钟,见他已背了衣包,胶着脚,穿入路侧浓厚的树荫中去了。

    这夜,病人危笃了,因患处剧痛,悲声哭叫,时时陷入人事不省的状态。看护的女人们守在床前片刻不离。病人发了狂,主妇不时惊惧地赶来省视。大家都很焦虑:她现在即使愿受手术,医生也非明天不能来,已不及救治了。她略为安静的时候,就非常苦闷,这并不是从身体上来的苦痛,乃是她悬念在远处的家属的缘故。这苦闷使她骨瘦如柴,人相全变。她不时扯着头发疯也似的狂叫:

    "啊!太凄凉了!死在这样远处!不见孩子的面!可怜的孩子。他们将没有母亲了!啊!玛尔可还小哩!只有这点长,他原是好孩子!主人!我出来的时候,他抱住我的项颈不肯放,真哭得厉害呢!原来他已经知道此后将不能再见母亲了,所以哭得那样悲惨!啊!可怜!我那时心欲碎了!如果在那时死了,在那分别时死了,或者反而幸福。我一向那样地抚抱他,他是顷刻不离开我的。万一我死了,他将怎样呢!没有了母亲,又贫穷,他就要流落为艺丐了!张了手饿倒在路上!我的玛尔可!啊!我那永远的上帝!不,我不愿死!医生!快去请来!快替我行手术!把我的心割开!把我弄成疯人!只要他把性命留牢!我想病好!想活命!想回国去!明天立刻!医生!救我!救我!"

    在床前的女人们执了病人的手安慰她,使她心情沉静了些,且对她讲上帝及来世的话。病人听了又复绝望,扯着头发啜泣,终于像小儿似的扬声号哭:

    "啊!我的热那亚!我的家!那个海!啊!我的玛尔可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我的可怜的玛尔可啊!"

    时已夜半,她那可怜的玛尔可沿河走了几点钟,力已尽了,只在大树林中踏册着。树干大如寺院的柱子,在半天中繁生着枝叶,仰望月光闪烁如银。从暗沉沉的树丛里看去,不知有几千支树干交互纷杂,有直的、有歪的、有倾斜的,形态百出。有的像赖塔似的倒卧在地,上面还覆罩着繁茂的枝叶。有的树梢尖尖地像枪似的成群矗立着。千姿万态,真是植物界中最可惊异的壮观。

    玛尔可有时虽陷入昏迷,但心辄向着母亲。疲乏已极,脚上流着血,独自在广大的森林中踯躅,时时见到散居的小屋,那屋在大树下好像蚁冢。又有时见有野牛卧在路旁。他疲劳也忘了,也不觉得寂寞了。一见到那大森林,心就自然提起,想到母亲就在近处,就自然地发出大人样的力和气魄。回忆这以前所经过的大海,所受过的苦痛、恐怖、辛劳,以及自己对付这些苦难的铁石的心,眉毛也高扬了。血在他欢喜勇敢的胸中跃动。有一件可异的事,就是一向在他心中蒙胧的母亲的状貌,这时明白地在眼前现出了;他难得清楚地看见母亲的脸,现在明白看见了,好像在他面前微笑,连眼色、口唇动的洋地,以及全身的态度表情,都一一如画。他因此振起精神,脚步也加速,胸中充满了欢喜,热泪不觉在颊上流下,好像在薄暗的路上走着,一边和母亲谈话。继而独自卿咕着和母亲见面时要说的言语。

    "总算到了这里了,母亲,你看我。以后永远不再离开了。一起回国去吧。无论遇到什么事,终生不再和母亲分离了。"

    早晨八点钟光景,医生从杜克曼带了助手来,站在病人床前,做关于手术的最后劝告。美贵耐治夫妻也跟着多方劝说。可是终于无效。她自觉体力已尽,早没有信赖手术的心了。她说受手术必死无疑,无非徒加可怕的苦痛罢了。医生见她如此执迷,仍劝她说:

    "手术是可靠的,只要略微忍耐就安全了。如果不受手术,总是无效。"然而仍是无效,她细声说:

    "不,我已预备死了,没有受无益的苦痛的勇气。请让我平平和和地死吧。"

    医生也失望了,谁也不再开口。她脸向着主妇,用细弱的声音嘱托后事:

    "夫人,请将这一点钱和我的行李交给领事馆转送回国去。如果一家平安地都生存着就好了。在我瞑目以前,总望他们平安。请替我写信给他们,说我一向念着他们,曾经为了孩子们劳动过了。说我只以不能和他们再见一面为恨。说我虽然如此,却勇敢地自己忍受,为孩子们祈祷了才死。请替我把玛尔可托付丈夫和长子。说我到了临终,还不放心马尔可。"话犹未完,突然气冲上来,拍手哭泣:

    "啊!我的玛尔可!我的玛尔可!我的宝贝!我的性命!"

    等她含着泪看四周,主妇已不在了。有人进来把主妇悄悄地叫出去的。她到处找主人也不见。只有两个看护妇和医生助手在床前。邻室里闻有急乱的步声和嘈杂的语音,病人注视着室门,以为发生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了,转变了脸色,后面跟着的主妇主人,面上也都有惊色。大家用怪异的眼色向着她,唧咕地互相私语、她恍惚听见医生对主妇说:"还是快些说吧。"可是不知究是为了什么。

    主妇向她战栗地说:"约瑟华!有一个好消息说给你听,不要吃惊!"

    她热心地看看主妇。主妇小心地继续说:

    "是你所非常喜欢的事呢。"

    病人眼睁大了。主妇再继续了说:

    "好吗?给你看一个人——是你所最爱的人啊。"

    病人拼命地抬起头来,眼光炯炯地向主妇看,又去看那门口。

    主妇脸色苍白地说:

    "现在有个万料不到的人来在这里。"

    "是谁?"病人惊惶地问。呼吸也急促了。忽然发出尖锐的叫声,跳起来坐在床上,两手捧住了头,好像见了什么鬼物似的。

    这时,衣服褴褛满身尘垢的玛尔可已出现在门口。医生携了他的手,叫他退后。

    病人发出三次尖锐的叫声:

    "上帝!上帝!我的上帝!"

    玛尔可奔近拢去。病人张开枯瘦的两臂,使出了虎也似的力将玛尔可抱紧在胸前。剧烈地笑,无泪地啜泣。终于呼吸接不上来,倒在枕上。

    她即刻恢复过来了,狂喜地不绝在儿子头上接吻,叫着说: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怎么?这真是你吗?啊,大了许多了!谁带了你来的?一个人吗?没有什么吗?啊!你是玛尔可?但愿我不是做梦!啊!上帝!你说些什么给我听吧!"

    说着,又突然改了话语:

    "哈哟!慢点说,且等一等!"于是向医生说:

    "快!快快!医生!现在立刻!我想病好。已愿意了,愈快愈好、给我把玛尔可领到别处去,不要让他听见。——玛尔可,没有什么的。以后再说给你知道。来,再接一吻。就到那里去,——医生!请快。"

    玛尔可被领出了,主人夫妇和别的女人们也急忙避去。室中只留医生和助手二人,门立刻关了。

    美贵耐治先生要想拉玛尔可到远一点的室中去,可是不能。玛尔可长了根似的坐在阶石上不动。

    "怎么?母亲怎样了?做什么?"他问。

    美贵耐治先生仍想领开他,静静地和他说:

    "你听着.我告诉你。你母亲病了,要受手术,快到这边来,我仔细说给你听。"

    "不!"玛尔可抵抗。"我一定要在这里,就请在这里告诉我。"

    技师强拉他过去,一边静静地和他说明经过。他恐惧战栗了。

    突然,致命伤也似的尖叫声震动全宅。玛尔可也应声叫喊起来:

    "母亲死了!"

    医生从门口探出头来:

    "你母亲有救了!"

    玛尔可注视了医师一会儿,既而投身到他脚边,嚼泣着说:

    "谢谢你!医生!"

    医生搀住他说:

    "起来!你真勇敢!救活你母亲的,就是你!"

    夏  二十四日

    热那亚少年玛尔可的故事已完,这学年只剩六月份的一次每月例话,两次试验了,还要上课二十六日,六个星期四和五个星期日。学年将终了时,熏风照例拂沸地吹着。庭树长满了叶和花,在体操器械上投射着凉荫。学生都改穿了夏农了,放学的时候,觉得他们一切都已和从前不同,这是很有趣的事。垂在肩上的发已剪得短短的,脚部和项部完全露出。各种各样的麦秆帽子,背后长长地垂着丝带;各色的衬衣和领结上都缀有红红绿绿的东西,或是领章,或是袖口,或是流苏、这种好看的装饰,都是做母亲的替他儿子缀上的,就是贫家的母亲,也想把自己的小孩打扮得像个样子。其中,也有许多不戴帽子到学校里来的,好像由田家逃出来的,也有着白制服的。在代尔卡谛先生那级的学生中,有一个从头到脚着得红红的像熟蟹似的人,又有许多着水兵服的。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他戴着大大的麦秆帽,样子像在半截蜡烛上加了一个笠罩。再在这下面露出兔脸,真可笑极了。可莱谛也已把那猫皮帽改换了鼠色绸制的旅行帽,华梯尼穿着有许多装饰的奇怪的苏格兰服,克洛西袒着胸,泼来可西被包在青色的铁工服中。

    至于卡洛斐,他因为脱去了什么都可以藏的外套,现在改用口袋贮藏一切了。他的衣袋中藏着什么,从外面都可看见。有用半张报纸做成的扇子,有手杖的柄,有打鸟的弹弓,有各种各样的草,金色甲虫从袋中爬出来,停在他的上衣上。

    有些幼小的孩子把花束拿到女先生那里。女先生也穿着美丽的夏衣了,只有那个"修女"先生仍是黑装束。戴红羽毛的先生仍戴了红羽毛,颈上结着红色的丝带。她那级的小孩要去拉她的那丝带,她总是笑着避开。

    现在又是樱桃,蝴蝶,和街上乐队,野外散步的季节。高年级的学生都到濮河去水浴,大家等着暑假到来。每天到学校里,都一天高兴似一天。只有见到穿丧服的卡隆,我不觉就起悲哀。还有,使我难过的就是那二年级教我的女先生的逐日消瘦,咳嗽加重,行路时身子向前大屈,路上相遇时那种招呼的样子很是可怜。

    诗

    安利柯啊!你似已渐能了解学校生活有诗的情味了。但你所见的还只是学校的内部。再过二十年,到你领了自己的儿子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学校将比你现在所见的更美,更为诗意了。那时,你信像现在的我,能见到学校的外部。我在等你退课的时候,常到学校周围去散步,侧耳听听里面,很是有趣。从一个窗口里,听到女先生的话声:

    "呀!有这样的t字的吗?这不好。你父亲看见了将怎么说啊!"

    从别个窗口里又听到男先生的粗大的声音:

    "现在买了五十英尺的布——每尺费钱三角——再将布卖出——"

    后来,又听那戴红羽毛的女先生大声地读着课本:

    "于是,彼得洛弥卡用了那点着火的火药线"

    间壁的教室好像无数小鸟在叫,大概先生偶然外出了吧。再转过墙角,看见一个学生正哭,听到女先生劝说他的话声。从楼上窗口传出来的是读韵文的声调,伟人善人的名氏,以及奖励道德、爱国、勇气的语音。过了一会儿,一切都静了,静得像这座大屋中没有一人一样,叫人不相信里面有七百个小孩。这时,先生偶然说一句可笑的话.笑声就同时哄起。路上行人都被吸引了望着,这有着大群前途无限的青年的屋宇。突然间,折叠书册或纸央的声响,脚步的声响,纷然从这宣传到那室,从楼上延到楼下,这是校工报知返课了。一听到这声音,在外面的男子、妇人、女子、年轻的,都从四面集来向学校门口拥去,等待自己的儿子、弟弟或是孙子出来。立时,小孩们从教室门口水也似的向大门泻出,有的拿帽子,有的取外套,有的拂着这些东西,跑着喧闹着。校工催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于是才排成长长的行列走出来,在外等候着的家属就各自探问:

    "做好了吗?出了几个问题?明天要预备的功课有多少?本月月考在哪一天?"

    连不识文字的母亲,也翻开了笔记簿看着,问:

    "只有八分吗?复习是九分?"

    这样,或是担心,或是欢喜,或是询问先生,或是谈论前途的希望与试验的事。

    学校的将来真是如何美满,如何广大啊!

    ——父亲

    聋哑  二十八日

    今天早晨参观聋哑学校,作为五月这一个月的完满结束。今天清晨,门铃一响,大家跑出去看是谁。父亲惊异地问:

    "呀!不是乔赵吗?"

    我们家在交利时,乔赵曾替我们做园丁,他现在扎特夫,到希腊去做了三年铁路工人,才于昨天回国,在热那亚上陆的。他携着一个大包裹,年纪已大了许多了,脸色仍是红红的,现着微笑。

    父亲叫他进室中来,他辞谢不入,突然担心似的问:

    "家里不知怎样了?奇奇阿怎样?"

    "最近知道她好的。"母亲说。

    乔赵叹息着,说:"啊!那真难得!在没有听到这话以前,我实没有勇气到聋哑学校去呢。这包裹寄放在这里,我就去领了她来吧。已有三年不见女儿了。这三年中,不曾见到一个亲人。"

    父亲向我说:

    "你跟着他去吧。"

    "对不起,还有一句话要问。"园丁说到这里,父亲拦住了他的话头,问:

    "在那里生意怎样?"

    "很好,托福,总算赚了些钱回来了。我所要问的就是奇奇阿。那哑女受的教育不知怎样了?我出去的时候,可怜!她全然和兽类一样无知无识哩!我不很相信那种学校,不知她已经把哑语手势学会了没有?妻曾写信给我说那孩子的语法已大有进步,但是我自想,那孩子学了语法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我不懂得那哑语手势,要怎样才能彼此了解呢?哑子对哑子能够说话,这已经算是了不起了。究竟她是怎样地在受教育?她现在怎样?"

    "我现在且不和你说,你到了那里自会知道的。去,快去。"父亲微笑着回答。

    我们就开步走。聋哑学校离我家不远。园丁跨着大步,一边悲伤地说:

    "啊。奇奇阿真可怜!生来就聋,不知是什么运命!我不曾听到她叫过我爸爸,我叫她女儿,她也不懂。她出生以来从未说什么,也从未听到什么呢!碰到了慈善的人代为负担费用,给她入了聋哑学校,总算是再幸福也没有了。八岁那年过去的,现在已十一岁了,三年中不曾回家来过,大概已长得很大了吧?不知究竟怎样。在那里好吗?"

    我把步加快了答说:

    "就会知道的,就会知道的。"

    "不晓得聋哑学校在哪里,当时是我的妻送她进去的,我已不在国内了。大概就在这一带吧?"

    我们到了聋哑学校。一进门,就有人来应接。

    "我是奇奇阿华奇的父亲,请让我见见我那女儿。"园丁说。

    "此刻正在游戏呢,就去通告先生吧。"应接者急忙进去了。

    园丁默默地环视着四周的墙壁。

    门开了,着黑衣的女先生携了一个女孩出来。父女暂时缄默着相看了一会儿,既而彼此抱住了号叫。

    女孩穿着白底红条子的衣服和鼠色的围裙,身材比我略长一些,两手抱住了父亲哭着。

    父亲离开了,把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好像才跑了快步的样子,呼吸急促地大声说:

    "啊,大了许多了,好看了许多了!啊!我的可怜的可爱的奇奇阿!我的不会说话的孩子!你就是这孩子的先生么?请你叫她做些什么手势给我看,我也许可以知道一些,我以后也用功略微学一点吧。请告诉她,叫她装些什么手势给我看看。"

    先生微笑着低声向那女孩说:

    "这位来看你的人是谁?"

    女孩微笑着,像初学意大利话的外国人那样,用了粗糙而不合调子的声音回答、可是却明白地说道:

    "这是我的父亲。"

    园丁大惊,倒退一步发狂似的叫了出来:

    "会说话!奇了!会说话了!你,嘴已变好了吗?已能听见别人说话了吗?再说些什么看!啊!会说话了呢!"说着,再把女儿抱近身去,在额上吻了三次:

    "先生,那么,不是用手势说话的吗?不是用手势达意的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华奇君,不用手势了。那是旧式的。这里所教的是新式的口语法。你不知道吗?"先生说。

    园丁惊异得呆了:

    "我全不知道这方法。到外国去了三年,家里虽也曾写了信告诉我这样,但我全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我真呆蠢呢。啊,我的女儿!那么,你懂得我的话么?听到我的声喜吗?快回答我,听到的吗?我的声音你听到的吗?"

    先生说;

    "不,华奇君,你错了。她不能听到你的声音,因为她是聋的,她能懂得你的话,那是看了你的嘴唇动着的样子才悟到,并不曾听见你的声音。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能讲话是我们一字一字地把嘴和舌的样子教她,她才会的。她发一言,颊和喉咙要费很大的力呢。"

    园丁听了仍不懂所以然,只是张开了嘴站着,似乎不能相信。他把嘴附着女儿的耳朵:

    "奇奇阿,父亲回来了,你欢喜吗?"说了再抬起头来等候女儿的回答。

    女儿默然地注视着父亲,什么都不说,弄得父亲没有法子。

    先生笑着说:

    "华奇君,这孩子没有回答,是未曾看见你的嘴的缘故。因为你把嘴在她的耳朵旁说的。请站在她的面前再试一遍看。"

    父亲于是正向了女儿的面前再说道:

    "父亲回来了,你欢喜吗?以后不再去哩。"

    女地注视地看着父亲的嘴,连嘴的内部也可以望见,既而明白地答说:

    "呢,你回——来了,以后不再——去,我很——欢——喜。"

    父亲急忙抱住了女儿,为了证实试验,又问她种种的话;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安——东——尼亚。"

    "妹妹呢?"

    "亚代——利——德。"

    "这学校叫什么?"

    "聋——哑——学——校"

    "十的二倍是多少?"

    "一——十"

    父亲听了突然转笑为哭,是欢喜的哭。

    先生向他说:

    "怎么了?这是应该欢喜的事,有什么可哭的。你不怕惹得你女儿也哭起来吗?"

    园丁执住先生的手,吻了两三次:

    "多谢,多谢!于谢,万谢!先生,请恕我!我除此已不知要怎么说才好了。"

    "且慢,你女儿不仅会说话,还能写、能算,历史、地理也懂得一些,已入本科了。再过两年,知识能力必更充足,毕业后可以从事相当的职业。这里的毕业生中很有充当商店伙员的,和普通人同样地在那里活动呢。"

    园丁更加奇怪了,茫然若失地看着女儿搔头,好像要求说明。

    先生向在旁的侍者说:

    "去叫一个预科的学生来!"

    侍者去了一会儿,领了一个才入学的八九岁的聋哑生出来。先生说:

    "这孩子才学初步的课程,我们是这样教的:我现在叫她发a字的音,你仔细看!"

    于是先生张开嘴,做发母音a字的状态,示给那孩子看,用手势叫孩子也做同样的口形。然后再用手势叫她发音。那孩子发出的音来不是a,却变了o。

    "不是。"先生说,拿起孩子的两手,叫她把一手按在先生的喉部,一手按在脑际,反复地再发a字的音。

    孩子从手上了解了先生的喉与胸的运动,重新如前开口,造完全发出了a字的音。

    先生又继续地叫孩子用手按住自己的喉与胸,教授c字与d字的发音。再向园丁说:

    "怎样?你明白了吧?"

    园丁虽已明白许多,似乎比本明白时更加惊异了:

    "那么,是这样一一把话说教给他们的吗?"说了暂停,又注视着先生。"是这许多孩子都一一费了任久的年月逐渐这样教吗?呀!你们真是圣人,真是天使!在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可以报答你们的东西吧?啊!我应该怎样说才好啊!请让我把女儿暂留在这里!五分钟也好,把她暂时借给我!"

    于是园丁把女儿领到一旁,问她种种事情。女儿一一回答。父亲用拳击膝,眯着眼笑。又携了女儿的手熟视打量,听着女儿的话声入魔了,好像这声音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向着先生说:

    "可以让我见见校长,当面道谢吗?"

    "校长不在这里。你应该道谢的人却还有一个。这学校中,凡年幼的孩子,都由年长的学生当做母亲或是姊姊照顾着。照顾你女儿的是一个年纪十七岁的面包商人的女儿。她对于你女儿那才真是亲爱呢。这两年来,每天早晨代为着衣梳发,教她针线,真是好伴侣!——奇奇阿,你朋友的名字叫什么?"

    "卡——德——利那乔尔——达诺。"女儿微笑着说,又向父亲说: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侍者受先生的指使,入内领了一个神情快活、体格良好的哑女出来。一样地穿着红条子纹的衣服,束着鼠色的围裙。她到了门口红着脸站住,微笑着把头俯下,身体虽已像大人,仍有许多像小孩的神态。

    园丁的女儿走近前去,携了她的手,同到父亲面前,用了粗重的声音说:

    "卡——德——利那乔尔——达诺。"

    "呀!好一位端正的姑娘!"父亲叫着想伸手去抚摸她,既而又把手缩回,反复地说:

    "呀!真是好姑娘!愿上帝祝福,把幸福和安慰加在这姑娘身上!使姑娘和姑娘的家属都常常得着幸福!真是好姑娘啊!奇奇阿!这里有个正直的工人,贫家的父亲,用了真心在这样祈祷呢。"

    那大女孩仍是微笑着抚摸着那小女孩。园丁只管如看圣母像般地注视着她。

    "你可以带了你女儿同出外一天的。"先生说。

    "那么我带了她同回到孔特夫去,明天就送她来,请许我带她同去。"园丁说。

    女儿跑去着衣服了。园丁又反复地说;

    "三年不见,已能说话了呢。暂时带她回孔特夫去吧。啤哟,还是带了她在丘林街散散步,先给大家看看,同到亲友们那里去吧。啊,今天好天气!啊!真难得!——喂!奇奇阿,来拉住我的手!"

    女儿着了小外套,戴了帽子,她执了父亲的手。父亲到了门口,向大家说:

    "诸位,多谢!真真多谢!改日再来道谢吧!"既而一转念,站住了回过头来,放脱了女儿的手,探着衣囊,发狂似的大声说:

    "且慢,我难道不是人吗?这里有十块钱呢,把这捐给学校吧。"说着,把金钱抓出放在桌上。

    先生感动地说:

    "咿哟,钱请收了去,不受的。请收了去。因为我不是学校的主人。请将来当面交给校长。大概校长也决不肯收受的吧,这是以劳动换来的钱呢。已经心领了,同收受一样,谢谢你。"

    "不,一定请收了的。那么——"话还没有完,先生已把钱硬塞在他的衣袋里了。园丁没有办法,用手送接吻于先生和那大女孩,拉了女儿的手,急急地出门而去。

    "喂,来啊!我的女儿,我的哑女,我的宝宝!"

    女儿用缓慢的声音叫说:

    "啊!好太——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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