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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城中城,也有好几条通道,但通道很窄,通道上除了停着一些正在上下货的汽车外,摆满了正等得顾客运送小件货物的脚踏三轮车。禹保头在通道上挤了半天,也没寻到一块可以放箩筐的空地,他只得继续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把几条通道都走了个遍,最后才在一个卖柚子的门面前找到了一块空地停下来。他卖柚子,我卖脐橙,品种差不多,正合适。他放下担子,准备就在这里开卖。谁知,他刚放下担子,还没有来得及解下系在扁担上的盘秤,从门面里走出来一个嘴上涂满口红的女人,对他大声嚷道,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你把担子堵在我的大门口,还让我做不做生意?禹保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下自己与他门面相隔的距离,说,我隔你门面这么远呀,怎么会挡你做生意呢!女人听他这么一说,更来气,声音比刚才更大。我的门面范围在路中间,这边是我的,那边是对面的,你说你挡没挡?我们一个门面一年一万多,都像你这样一分钱不要,就来抢生意,还叫我们吃不吃饭。禹保头正要说什么,从门面里面又走出来一个男人。他径直走到禹保头面前,把他狠狠一推,快滚,不然我就把你担子掀了。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里是你挑担子卖的地方吗?禹保头见来人气势凶猛,根本就不容他说什么,怕说多了又要变成刚才在大街上上演的那一幕,他只得挑起担子,又怏怏地从水果市场走出来。

    分明写的是水果市场,也不准挑担子的卖,那挑担子的到底该上哪去呢?他越来越糊涂了。这时,肚子里咕咕咕地叫了起来,他感到有些饿了。还是早晨来时吃了一点现饭,现在早过了吃中饭的时候。肚子是定时器,你没按时开餐,给它新的填充物,它就要闹情绪。禹保头决定还是先解决一下肚子的问题,之后再说。

    进城到现在还没卖得一分钱,在城外卖得的十六块钱,已支出了十一块,现在兜里只剩下五块钱了,吃饭肯定不行,只能吃碗便宜的米粉。禹保头把担子挑进一条小巷,在一个卖米粉的小馆子门前停下来,要了一碗两块钱的米粉,吃完后觉得肚子没饱,于是又抠出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再倒了一碗开水,吃下去后,肚子里得到充实,这才感到了舒服。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卷上一支喇叭筒烟卷,叭叭叭地吸了起来,吸了大半截,他猛地瞄了一眼摆在面前的这担橙子,还是一个样儿,一天已经过去大半天了,还没卖出去一个,今天的任务还重着呢!还得抓紧时间。他急忙揿灭手上的烟卷,又挑起了担子。

    担子挑上了肩,往哪去呢?他又没了主意。担子在肩上换来换去,就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去处。正在一筹莫展时,刚好一个理着小平头的年轻人,挑着一担椪柑从他面前经过。他估计这人和他一样,也是进城来卖水果的,跟上他,他肯定知道地方。于是他紧追其后,跟着小平头一路尾随而来。

    (五)

    禹保头跟着小平头穿了几条街,又过了几条巷,来到一条名叫栖凤路的后街上,小平头放下肩上的担子,禹保头在他身后也放下担子,凑过来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师傅,也卖桔子呀?小平头对他看了一眼,抹了把脸上的汗说,是呀!今天来晚了,还不知卖得完卖不完。听得出来,小平头是经常在街上卖桔子的。禹保头又问,大街上不让摆,水果市场不准卖,你每次都是挑哪卖的呀?小平头皱了一下眉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别提了,现在要卖点东西,比做强盗还提心吊胆,大街上人多好卖又不准你卖,像这样冷清的背街,鬼都打得死人,又没人买。政府也不给划个可以卖的地方,只得和赶街的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来了我们就走,他们走了我们又上。被他们捉住了只得认倒霉。前几天,我跑得慢了点,一担桔子就被他们抢走了,连秤也被没收了。禹保头听了,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想不到卖桔子还真是这般残酷。刚才要不是自己耍了点小聪明,骗过了他们,怕是也是他前几天的下场。

    禹保头又继续问道:这么说,如果家里水果多了,照这样偷偷摸摸的卖下去,要到哪一天才卖得完呀!卖不完你有什么办法,你一个老百姓谁还管你。小平头说完,朝禹保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惊奇地问道,你大概是第一回吧,好像什么都不懂。禹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今天的确是头一回,只想探探路,家里还有一山的果子没下呢,照这样子,怕是要烂到山上了。这时禹保头的烟瘾又发了。他抠出一个塑料袋做的烟荷包,向小平头示意了一下,问他抽不抽,小平头没要,而是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包劣质的纸烟给禹保头装了一支。禹保头点燃抽了几口,觉得这种劣质纸烟还不如他的草烟,抽到嘴里好苦,又不好意思当面扔掉,只得一口吸去一大截,想几口把他吸完后好换上自己的草烟。小平头却觉得这烟对味,正慢慢的品着。

    禹保头见小平头卖的是椪柑,和自己卖的不是一个品种,便从箩筐里拿了几个给小平头,要他尝尝,小平头只拿一个,掰开往嘴里塞了一瓣,嚼了嚼道,真甜,像这种果子,怕是要卖我的几倍价啵?禹保头苦笑了一下,别提了,今天还没开张呢!小平头问他为什么?禹保头便把上午的遭遇给小平头说了一遍,最后说,没想到,咱当农民的就这么贱,卖点自己产的东西还受不尽的气。小平头听后骂一句:现在是没有打仗,要是打起仗来了,他们就知道咱老百姓的重要了。

    两人云天雾罩的闲扯了半天,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小平头十分健谈,虽然年龄比禹保头小了许多,但却没有一点年龄差距上的障碍。禹保头觉得这人不错,讲的话很对自己的口味,打心眼里喜欢他。在交谈中,禹保头还从他这里学到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譬如说,如何对付工商、税务的盘查呀!如何在大街上躲避城管呀!如何与他们打游击、玩时间差呀!等等。想不到卖点水果还有这么多的学问,还要绞尽脑汁想出这么多的办法来,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找到答案。

    小平头见禹保头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又问道:你在想什么呀?你不是说还没开张吗!是见到合适的人低价兑出去,还是趁晚上城管下班了,去打游击?都得早做准备呀!禹保头问,你准备怎么个卖法?小平头说,我今天来得晚,等赶街的下班了,就挑到大街上打个夜工,今晚上就不准备回去了。正说着,身边突然冒出来两个收卫生费的,先到禹保头身边,把手一伸,交卫生费。禹保头不敢多说,只是问多少?对方答:两块。禹保头身上正好还剩下两块,便掏出来给了他们。收费员又来向小平头收,小平头见禹保头交了,也没说什么,给了两枚硬币。收费人员走后,小平头对禹保头说,你怎么那么老实呀!人家问你要钱,你就给,一天有一百个人来问你要钱,照你这个给法,怕是一担果子还不够交费的。要不是你先给了,我才不给他们呢!禹保头听了,感到奇怪,又问,他们收费可都是上头有政策,拿得出文件的,怎么赖得脱呢!你说说看,怎么个赖法?小平头先是十分气愤地说,狗屁政策,现在中央把农业税都减了,还有比这个大吗?还不是下面的那些贪官想为单位创收,盘剥老百姓想出的一些坑害人的损招,自己出台的一些土政策。你随便到一个单位问问,哪个单位拿不出十个八个收费罚款的红头文件来,现在只差人呼吸空气没有收费了,用不了多久,怕是要成立空气管理办公室,连人的呼吸都要交钱了。说到激动处,他唾沫四溅,飞得到处都是,有好几滴还溅到了禹保头的脸上。禹保头用手轻轻的擦拭了一下,大概这一细微动作被小平头发现了,他随即放缓了语气。接着又诡秘地一笑说,你不是问我怎么个赖法吗?先诉你,如果有人向你收费,你就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是走亲戚送人的,放在这只是歇口气。禹保头笑道,没想到又跟你学到了一招。

    两人说了半天的大白话,就是不见一个人上来问津。小平头有些坐不住了,挑起担子对禹保头说,这里鬼都不上门,咱们还是跟赶街的打巷道战去吧!禹保头不知道什么叫巷道战,既然小平头要转移阵地,他也只有紧跟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的又开始转移了。

    走到解放路的大街上,小平头放下担子,对禹保头说,你隔我远一点,注意看你的前面,我注意那边,如果赶街的来了,咱们就跑,他们东边来,我们就朝西边跑,他们西边来,我们就朝东跑,跑时,只要见到有小巷子,钻进去就安全了。这就叫巷道战。与过去的那部老电影地道战是一个意思。禹保头一想到上午的那一幕,就有些害怕,但要是害怕了,这一担果子就莫想卖了,想了想,觉得还只有走一走这招险棋了,反正有小平头在,不会出大错的。

    禹保头的担子刚放下来,立即就有一个人走过来,问他果子多少钱一斤?他心里一喜,大街上就是不一样,一来就有人买了。正要与来人谈价做生意,只见小平头挑起担子跑到了他的身边,喊道,快跑,来人了。他往那边一看,一辆城管的清道车,载着几个城管人员,正朝这边开来,所到之处,挑担背篓的、推车提篮的小商小贩,只像是被赶飞的一群野鸭,慌慌张张的四处逃窜。禹保头没顾得细想,扁担往肩上一搁,跟在小平头的后面也没命地奔逃起来。跑了约摸三十多米,前面是一条小巷,小平头一下便钻了进去,禹保头紧随其后,也接着跟了进来。没想到小巷的拐角处埋有一块界石,大概小平头是熟地方,知道这里地下有机关,一抬脚迈过去了,禹保头不知道,过去时,一脚正好踢到界石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箩筐也跌翻了,箩筐里的果子只像珠落玉盘,一个个骨碌碌的全滚落在地上。小平头赶忙放下担子,一把把禹保头从地上扶起,又帮他把撒落在地上的果子拣起来装进筐里。

    也许是第一次经受这样的刺激,或是刚才奔逃得太过激烈,禹保头心里只像打鼓似的,扑通扑通直响,那颗激跳的心脏只差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脸上也没有一点血色,只像一张白纸。

    小平头对禹保头看了看,说道:今天还算是幸运的,只跑二三十米就进了巷子,如果到人民路中间的那条街上,两边都是门面,没有小巷子可钻,要是遇到今天这种情况,那就惨了。禹保头气喘吁吁的摇了摇头说,这活我干不了,这比上战场打仗还历害。小平头笑了笑又说,谁是天生的,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小平头到底人年轻一些,又有过这样的经验,心情早已平静。歇了一会儿后,他便空着手走出小巷,在街上上下左右窥望了一阵,见赶街的不见了,便急步走回来,挑起担子,对禹保头说,他们走了,要回来还有一阵的,咱们快上吧!禹保头至到现在仍然惊魂未定,摆了摆手说,你上吧!我不行了。他们要是再来一次,我这条老命怕是要丢在这里了。

    小平头向禹保头笑了笑,那我走了。一个人又出了小巷。

    (六)

    小平头走后,禹保头歇了好大一阵,心情才慢慢的趋于平静。这时他想,大街上不能去,背街上又没有人买,到底到哪去卖呢?他想了好大一阵,也没想出一个去处。担子挑上肩后,又准备去瞎闯乱窜时,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汽车站。那里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多,去哪里碰碰运气,兴许不错的。

    他从汽车站出入口进去,挑着担子转悠了一圈。站里虽然摆着许多汽车,但大多都是一些空车,有几辆虽坐满了人,但车门却紧紧的关闭着,顾客又没法下来,仍然一无所获。看来这里也不是卖东西的地方。他只得又从出入口出来,想去候车室看看,那里都是坐着等车的人,可以任意走动,想必是可以做一些生意的。

    进了候车室,他走到第三排座位前放下担子,见旁边有一个坐位空着,便坐下来想歇一口气。刚落坐,就从座位对面走过来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孩子走到他身边,问他橙子怎么卖的?他回答说三块五。妇女又说,能不能便宜一点?禹保头见她是真心想买,腰已经弯下去了,正勾着头在一个个的挑选。禹保头又说,那就作三块吧!这可是最低价了,不信你到别处去问问。说着便取出盘秤,准备给她过秤。正在这时,突然从他身后窜出来一个黑脸汉子,飞起一脚,将他的一只箩筐踢翻,顿时,橙子骨碌碌的撒落出来,滚了一地。黑脸汉指着墙上的候车室须知,恶狠狠地吼道,谁叫你到这卖的?你眼睛是桐子壳吗?你睁开眼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禹保头对须知看了一眼,须知上的确写得有严禁小商小贩在这里做生意这一条。禹保头不敢和黑脸汉争辩,心想,你不准卖,解释一下,要我挑走不就得了,干吗要动粗踢翻我的箩筐呢!禹保头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果子,心如刀绞。这都是他几年来的心血呀!几年来他没日没夜的在果树下劳作侍弄,只像抚养孩子似的,生怕不小心有什么闪失,只想果子出世后,好有个盼头,那知这些城里人,全没把他的成果当会事,一点都不尊重他的劳动,他感到懊恼。他越拣越觉得窝火,越觉得自己被人歧视、被人侮辱后的那种气愤,嘴里不由地嘟噜了一句:你不让卖,我走就是了,为什么要掀翻我的箩筐?黑脸汉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竟敢当面顶撞他,火气更足了,对着地上的一个果子,一脚踩上去往下一踏,顿时,液汁四溅,烂了,接着又踩第二个一连踩烂了十几个,又说,掀你箩筐还是轻的,你再不快点滚,我连你的箩筐也要踩了。

    周围候车的人实在看不下去,都发出啧啧的责难声。黑脸汉也许是担心众怒莫犯吧!这才停下来没再踩了。禹保头虽然连肺都快要气炸,但他怕惹出更大的事端来,只得忍气吞声即快地拣完地上的果子,马上从候车室逃出来。刚走出候车室的大门,忍了半天的两颗老泪,从眼角边泫然而下。

    俺卖点东西到底有啥错呢?他喃喃自语道。

    (七)

    太阳已经走完了一天的路程,从山顶上溜下去回了家,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禹保头原来的计划是卖完了果子后,回去时便坐车,现在一斤果子没卖脱,还受了一肚子的气。身上没半个钢镚,不要说坐车,就是买口水喝也没钱了。果子没卖脱,这一百多斤的担子还得要压在身上,早晨是怎么挑来的,现在还得怎么挑回去。真他娘的倒血霉,第一天出门就这么的不顺,以后还不知是怎么个日月呢!

    禹保头出了城,又走到了宝塔岗,这时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了,禹保头骂了一句:叫你个球,现在一分钱没有,叫也是白叫。肚子和脑子虽然都是他身上的部件,但不属于同一系统,脑子管不了肚子,肚子饿了就大叫,虽然脑子解释也解释了,骂也骂了,肚子就是不买帐,仍叫过不停,肚子不光自己叫唤,还组织起四肢向他提抗议,闹罢工。禹保头只得用果子填肚子,剥开一个果子吃了,又剥开一个吃了,他一连吃了五六个,肚子虽然暂时不叫了,好像是饱了,但却更加想吃饭了。他朝天上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正眨着眼,路上连人也认不清了,天已经黑了。这时,禹保头也顾不得肚子有没有意见,把牙一咬挑起担子直往前走。他又想:今天也是太奇巧了,回来的路上虽然不时的碰见人,怎么连问都没有人问呢?如果有人问了,那怕是再便宜,就是给半价或是三分之一的价,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这样回家至少可以减轻身上的负担。听人说,早晨出门做生意,第一个碰上的如果是女人,那么一天的生意都是做不顺的,他今天早晨出门,第一个碰见的是何旺财,他不仅是男人,还是开矿山的老板呀!怎么就没沾上他一点财气,走走好运呢!

    娘的,全是一些鬼话。

    担子压在身上越来越沉重,连上一个小山坡也觉得非常吃力。走到澧水河边,禹保头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再也挑不动了。他放下担子,看着这一担黄橙橙的果子,好像突然间一下子全变成一只只黑手了,这些黑手都一起伸过来,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直往死里掐,他快要窒息了。

    面前的河水,哗哗的流淌着,好像正在嘲笑他,像是一种唱倒彩的声音。突然间,他窝在心里的一肚子气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全集中在他的这一担箩筐上,集中在筐里的果子上。他没有丝豪犹豫,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的一种力量,飞起右腿踢翻了一只箩筐,飞起左脚又踢倒了另一只。箩筐里的橙子滚落到河水里,伴随着哗哗的流水,一个个的被水冲走了。

    他望着那一个个经过自己双手辛辛苦苦侍弄出来的,又一只只从树上流着大汗采撷下来的果子,就这样的离自己而去,最后归宿却成了河水的俘虏,落得个与沙石相伴的下场,他脸上的肌肉好一阵抽搐,接着便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声浪,是哭声,是笑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的这一担果子就这样处理了,还长在山里树上的那一山岗呢!突然,他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果子可以丢,箩筐是不能丢的,于是他挑起一担空箩筐上了路。天黑如锅底,和早晨来一样,这一路又要摸黑才能回家了,但和早晨又不一样,早晨来是越走越亮,现在却是越走越黑。虽然他已经摸黑走惯了夜路,但今天的摸黑,他觉得特别的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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